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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10.4 第四节 宋元之际以庐陵为中心的江西词人群

第四节 宋元之际以庐陵为中心的江西词人群

公元1276年,元兵南下,临安陷落,南宋帝后出降北去,这标志着渡江一百五十馀年以来的南宋王朝基本结束,同时也揭开了大批文人之遗民生涯的序幕。虽然在随后的人生经历中,他们中的一部分或迫于生计,或迫于严征,不得不出任新朝的官职,但在心理上的遗民情结,始终伴随着他们的馀生。而这种心理在宋末元初之际体现得最为明显,所依之倚之的故国一旦崩颓,满目疮痍,皆是异族的铁骑,一方面深沉的故国之思萦绕而不能去,另一方面传统的夷夏之辨使他们本就对蒙元政权有着普遍性的敌意,而事实上,异族政权的所作所为更令他们失望和心伤。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遗民们的聚集宴会与当年诗酒风雅之会相比,便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而成为头白故老共同抒发亡国之恨的主要方式,而往来唱和之作也不再是纯粹的应酬了,或寓遗黎之痛,或抒抑塞之气,成为他们相互砥砺、相濡以沫的精神慰藉。由此,在元灭南宋之初,江南分别出现了两个以宋遗民为主的词人群体:江西词人群和杭越词人群,他们的创作在整个元代都是最为耀眼的一个阶段。

江西一郡,历来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而著称,而两宋一朝,更是人才辈出之渊薮,南宋罗大经谓:

江西自欧阳子以古文起于庐陵,遂为一代冠冕,后来者莫能与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欧门,亦皆江西人……至于诗,则山谷倡之,自为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90]

实则并不止于诗文,王安石锐意革新之气魄、陆九渊六经注我之胆识、文天祥毁家抒难之忠节,无不从各个侧面体现出江西之士风。张孝祥谓临川“居民多业儒,碌碌者出于它州足以长雄,故能文者在其乡里不甚齿录,独素行可考而后贵也”[91],这正是在崇学尚道之文化传统的影响下所形成的地域风气。朱熹曾评“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92],但“耻于人同”毕竟强于“无奋发底意思”[93]

在这种士风的影响下,宋末元初的江西士人所体现出的特立独行之个性、激昂奋发之气度以及立身大节重于一切的果敢精神,每每令人感动。而其中最突出者无过于庐陵文天祥,他在民族危亡之际,毅然起兵,卫都勤王,备历艰险,转战闽广,虽兵败而不屈,视荣利如草芥,一腔忠烈,殒身殉国,以其浩然正气而成为中华民族爱国精神的象征。正是在这种伟大人格的感召和激励之下,入元之后,“庐陵诸公俱不仕”[94]。而且不仅是庐陵,赣江两岸的吉水、南昌,抚河、信江流域的临川、南丰、崇仁等地,都成为大批遗民聚集之处。他们抗节隐居,以孤臣义士相勉,而诗词唱和则成为他们互通消息,共同抒发“忠爱之忱”[95]、“千古之愤”[96]以及亡国之痛的主要方式。由此,在元初的江西就形成了一个以庐陵为中心的词人群体。

清代沈雄引《松筠录》云:

宋季高节,盖推庐陵,吉水、涂川,亦同一派。如邓剡字光荐,刘会孟号须溪,蒋捷号竹山,俱以词鸣一时者。更如危复之于至元中,累征不仕,隐紫霞山,卒谥贞白。赵文自号青山,连辟不起,与刘将孙为友,结青山社;王学文号竹涧,与汪水云为友,不知所之。至若彭巽吾名元逊,罗壶秋名志仁,尹磵民名济翁,刘云闲名天迪,周晴川名玉晨,皆忠节自苦,没齿无怨者。[97]

当然,实际上江西词人群的成员构成,远不止这数位。这个词人群以庐陵为中心,并不仅仅是因为庐陵籍的词人最多,而且也还是因为这个群体的中心人物刘辰翁,正是庐陵人。刘辰翁于文天祥起兵勤王时,曾参与幕府,宋亡,托迹方外以归。隐居庐陵,与同乡邓剡等人唱和,而其他的庐陵词人以至江西词人也与刘辰翁及其子刘将孙多有交往,刘辰翁本人的创作也代表了这个词人群体的最高水平,对整个群体的形成和面貌都有较大的影响。这个群体中除了刘辰翁、邓剡以外,以庐陵为中心,还聚集了一大批词人。

庐陵,即今江西吉安,位于江西中部,宋末元初的江西词人以此地最多,也最为集中。主要有如下诸人:

1.尹济翁,字磵民。有《风入松·癸巳寿须溪》词,为刘辰翁之友。

2.彭元逊,字巽吾,景定二年(1261)解试,与刘辰翁交。《须溪词》中多有与其唱和之作。又有《子夜歌·和尚友》,尚友为刘辰翁子刘将孙之字,则彭元逊与刘氏父子两代皆有交谊。

3.赵文,初名凤之,字惟恭,又字仪可,号青山。宋末太学生,与弟宗彊同出文天祥之门。从天祥入闽,与谢翱、王炎午同佐幕府。兵败被俘至燕,后释归。甚为刘辰翁所推重,与刘将孙为“忘年之交”[98]

4.赵功可,号晚山,赵文之弟。

5.刘将孙,字尚友,刘辰翁之子。

6.罗椅,字子远,号磵谷。曾倾家赀助文天祥军。

7.李珏,字元晖,号鹤田,又号庐陵民。与刘将孙交。

8.罗志仁,字寿可,一字伯寿,号壶秋,与刘将孙交谊甚笃。

9.王从叔,号山樵。

10.刘贵翁,号桂所。

11.李天骥,字仁飞。

12.曾任庐陵尉的王梦应,字圣与,一字静得,本攸县(今属湖南)人。但入元之后,主要在庐陵一带活动,也应是庐陵词人群的一员。

而以庐陵为中心辐射开去,江西各地,词人亦夥。庐陵西南为西昌(今江西泰和西),词人主要有如下四位:

1.刘应雄,号青原。

2.刘天迪,号云闲。

3.周孚先,号梅心。

4.曾允元,号鸥江。

庐陵以西为永新,词人亦有四位:

1.颜奎,字子俞。曾入文天祥幕府。入元后,与刘辰翁、邓剡游,自号云外山人。

2.胡幼黄,字成玉。

3.吴元可,号山庭。

4.段宏章。

庐陵西北的安福,四人:

1.王炎午,初名应梅,字鼎翁,别号梅边。宋末毁家产助文天祥勤王军饷,入文天祥幕。入元不仕,更名炎午,名所著曰《吾汶稿》,以示不仕异代之意。

2.刘景翔,号溪山。

3.刘应几,字定叟。

4.彭泰翁,字会心。

庐陵西北:袁州(今江西宜春)人黄水村。

庐陵以东:临川人危复之,字见心。宋末太学生。入元抗节不仕。

南丰人刘壎,字起潜,自号水云村人。与赵文交好。

庐陵以北:清江人姜个翁。

高安人姚云,初名云文,字圣瑞,一字若川,号江村。

修水人黄子行,号蓬瓮。寓籍分宜。

庐陵东北:丰城人彭履道,字适正,号正心。

涂川人杨樵云、宋远(号梅洞)、萧烈(号高峰)。

鄱阳人黎廷瑞,字祥仲,号芳洲;徐瑞,字山玉,号松巢。

玉山人王奕,字伯敏,号玉斗山人。与文天祥、谢枋得友善。

除了以上可知其地域的词人,还有如刘鉴,字清叟,号立雪,仅知为江西人。而《凤林书院草堂诗馀》中所收的一些作家虽生平名贯不详,但也很有可能都是江西人,如曾隶、彭芳远、戴山隐、李裕翁、龙端是、萧东父、龙紫蓬、萧允之、黄霁宇、张半湖、周伯阳、尹公远、李太古等。

由此可见,以庐陵为中心的江西词人群,是一个阵容非常庞大的群体,而把他们联系到一起的不仅是地域上的接近,更主要的是由于共同的命运和共同的遗民心理。他们中的不少人于文天祥起兵时,都毅然投笔从戎、参与军幕,如刘辰翁、王炎午、赵文等皆是如此。当南宋覆亡之后,则坚守气节,以遗民自命。如王炎午于文天祥被执后,作生祭之文以速其死,天祥就义之后,则痛哭流涕复为文以祭之,“其忠烈之气,真可与天地间风霆日星相永伟”[99]。邓剡则更是文天祥的战友和知音,他与文天祥唱和的几首词,真切地传达出了一个孤臣义士的心声。故文天祥以墓铭属之[100]。入元之后,这些遗民故老们又多隐居不仕,他们声气相通,往来频繁,或“相对荒寂之滨,每凭高望远,同吟共语,意未尝不在钜鹿下”[101],或“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诸笔墨”[102]。以诗、以词、以文,唱和不辍,悲吟行歌,甚于痛哭,分别以不同的形式,表达着他们的故国之思与“黍离之感”[103],借以抒泄心中的亡国之悲。因此酬酢唱和则成为他们互相联系、互相勉励的主要方式,这些作品往往“抚事感怆,时有千古之愤,故其意绪潜藏,旨趣沉郁”[104],如刘辰翁在入元之后所作的送春词诸作,便得到了广泛的唱和响应,试举一首《减字木兰花·庚辰送春》为例:

送春待晓。春是五更先去了。我醉方知。春正怜伊怕别伊。  留君不可。归到海边方忆我。做尽花归。欲赠君时少一枝。

庚辰为至元十七年(1280),即是南宋最后一点残馀势力在厓山彻底覆亡后的第二年,此词中以春天之逝拟南宋之亡的含义,是比较明显的。特别是“归到海边方忆我”一句,显指厓山之事。这类作品,在潇洒之中隐寓着凄苦之情以及天涯沦落之感,因此当时得到了大批遗民的响应,群起而和之。而赵文的《八声甘州·和孔瞻怀信国公韵因念亦周弟》,更是直接表达了对于文天祥的怀念和故国之思:

是去年春草又萋萋,尘生缕金衣。怅朱颜为土,白杨堪柱,燕子谁依。谩说漫漫六合,无地着相思,辽鹤归来后,城亦全非。  更有延平一剑,向风雷、半夜何处寻伊。怪天天何物,堪作玉弹棋。到年年、无肠堪断,向清明独自掩荆扉。何况又、琴声杜宇,花事酴醿。

“信国公”,指的就是文天祥。此词于幽咽之中独饶劲节,是典型的遗民作品。如果把这些词与北方金遗民的同类之作相比,便可明显感觉到,在情绪的深沉和感情的力度上,南宋遗民们的词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尽管他们也免不了东西驱驰,但聚散离合之际往往成为他们抛洒头白遗民之涕的触媒,如宋远《意难忘》词序云:

同滕玉霄、周秋阳、刘尚友、萧高风邂逅古洪,流连数月,北鸿南燕,感意气之相期;转羽移宫,写情词以为别。托光华之日月,纵挥洒之云烟,岂无知言,为我回首。以“重与细论文”为韵,题樟镇华光阁志别。[105]

刘尚友即刘将孙,滕玉霄即滕宾[106],萧高风(当作峰),即萧烈。其词中“料当君思我,我亦思君。人生自非麋鹿,无计久同群”之语,可谓是遗民们相濡以沫之情的真实写照。

宋元之际的这个江西词人群中,除一部分词人以外,其馀很多都是史书上所谓潜德不耀、名姓不彰者,他们之能为后世所知,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凤林书院草堂诗馀》的收辑。所谓凤林书院,今人一般认为是元书坊名,其中仅上卷收录了刘秉忠、许衡、杨果、杜仁杰、薛昂夫(题司马昂夫)等几位北方词人,其他近六十家皆为南方词人,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江西词人,此凤林书院可能即为江西之书坊。如果没有此书的存留,恐怕现在根本不知道当时江西词人之多和词风之盛了,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凤林书院草堂诗馀》这部集子,基本就可以看做是一部江西词人群的结集,它展现了江西词人群的主要面貌,在词史上应有其一定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