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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10.3 第三节 金元之际真定词人群

第三节 金元之际真定词人群

与山东的东平词人群相应,稍晚一些,在河北出现了另一个词人群体。它产生的背景与东平词人群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因为当地汉人世侯的招徕而形成的。

真定,本五代之镇州,后唐时升为府,北宋、金时为河北西路治所,元朝升为真定路,辖境相当于今河北阜平、灵寿、新乐、定州、蠡县等市县以南(除安国市、深泽县、辛集市外),沙河、广宗、南宫等市县以北,饶阳、武邑、枣强等县以西地区[68]。治镇定县(今河北正定),直属中书省。盘踞这里的则是另一地方势力真定史氏。

史氏之第一代为史秉直,河北永清人,蒙古攻金之初,即降于太师国王木华黎,并以女妻之,故史氏一门特别受到优待。其长子史天倪招集了一支“清乐军”,从木华黎征战。兴定四年(1220),史天倪攻真定,降金将武仙,遂以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行真定府事,以武仙为副。后武仙复叛,杀天倪。弟天泽袭职,收复真定,从此真定遂成为史氏势力的中心。元太宗窝阔台时,立汉军三万户,天泽居其一,分统真定、河间、大名、东平、济南五路兵,“躬擐甲胄,跋履山川”[69],在蒙元的统一战争中立有大功,后官至中书右丞相,是元代唯一以汉人身份而能任此职者[70]。而史天倪之子史楫、史权先后任真定兵马都总管和真定万户,真定一路的兵民之权始终在史氏家族手中。至元世祖中统末年,收世侯兵权,“史氏子侄即日解兵柄者十七人”[71],可见当时其家族势力之大。

史天泽在真定,“招流散,拊疮痍,披荆榛,掇瓦砾,数年间,官府民聚,以次完治”[72],着意兴复,使得真定成为当时河北一大重镇。同时他对文士也颇为礼遇,《元史》史天泽本传谓其“当金末,名士流寓失所,悉为治其生理而宾礼之,后多致显达”,这条记载实出自王恽所撰《家传》:

北渡后,名士多流寓失所,知公好贤乐善,偕来游依。若王滹南、元遗山、李敬斋、白枢判、曹南湖、刘房山、段继昌、徒单颙轩,为料其生理,宾礼甚厚。暇则与之讲究经史,推明治道。其张颐斋、陈之纲、杨西庵、张条山、孙议事擢府荐达至光显云。[73]

在这种文人汇聚的背景下,当时的真定也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真定词人群,不过这个群体的成熟在时间上比东平词人群要稍晚一些,其主要成员有如下数位。

李治,字仁卿,号敬斋,真定栾城(今属河北)人。虽然他于金末中进士后,曾辟知钧州事,但自开兴元年(1232)钧州陷于蒙古后,即微服北渡,流落于河北、山西间。元世祖忽必烈在潜邸,尝召以问治道,对以立法度,正纲纪。世祖即位,复聘之,以老病恳辞。至元二年(1265),再以学士召,就职期月,即辞归。晚年家于真定元氏(今属河北),买田封龙山下,聚徒讲学。至元十六年卒,年八十八,谥文正。《元史》卷一六〇有传。李治学优才赡,有《测圆海镜》十二卷、《敬斋古今黈》八卷。李治词今存五首,皆附于元好问的《遗山乐府》,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辑为《敬斋乐府》一卷。其中两首《摸鱼儿》都是与元好问唱和之作,一者是和元氏著名的《摸鱼儿》(恨人间情是何物)一阕(即雁丘词),一者是和其《摸鱼儿》(问莲根)词。今录前一首云:

雁双双、正飞汾水,回头生死殊路。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似眼前俱去。摧劲羽。傥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为汝。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树。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贞娘墓。凭谁说与。叹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耳泪如雨。

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三谓“冶情苦调,笔力迹透过数层,设色亦工”,而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评价更高,谓此词过拍之“诗翁”四句“托旨甚大,遗山元唱殆未曾有”。李治在当时词名甚高,有“李敬斋体”之号。白朴《天籁集》卷上《念奴娇》词题云:“中秋效李敬斋体。”按白朴此词每句皆用“月”字,后附僧仲璋词亦每句皆用“酒”字,所谓“李敬斋体”当即是指此类特殊的形式而言,但李治自己的这种词却只字无存。

杨果(1197—1271),字正卿,号西庵,祁州蒲阴(今河北安国)人。年轻时以章句授徒为业,流寓十馀年。金正大元年(1224)进士,历知偃师、满城、陕县,以廉干称。金亡,入史天泽幕为参议。中统元年(1260),授北京宣抚使,明年拜中书参知政事。至元六年(1269),出为怀孟路总管。八年卒,年七十五,谥文献。《元史》卷一六四有传,谓其“性聪敏,美风姿,工文章。尤长于乐府。外若沉默,内怀智用,善谐谑,闻者绝倒”[74]。有《西庵集》,词存三首。其中《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亦是与元好问唱酬之作:

怅年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来自去。  埋恨处。依约并门旧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词格浑雅,是当行之笔。杨果也是元代著名的散曲作家,吴梅《词学通论》谓:“西庵词无集,而其北词小令,散见《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中者至多。如《小桃红》云:‘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应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又云:‘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非旧。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清新俊逸,不亚东篱(马致远)、小山(张可久)也。”[75]事实上,杨果的《太常行》词中“谁料一儒冠。直推上、淮阴将坛”、“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等句,的确很有些散曲的意味。

曹居一(生卒年不详),字通甫,号听翁,又号南湖散人。太原(今属山西)人。金末进士,后仕元,为行台员外郎。据前引王恽撰《史天泽家传》,他和元好问、白华诸人同游依于史天泽;又据元好问《遗山集》卷七《送曹吉甫兼及通甫》诗、卷三九《曹子归葬疏》、王恽《秋涧集》卷五九《碑阴先友记》以及《秋涧集》后附《王恽神道碑》[76],可知曹氏与杨果、元好问、王恽等皆有往来,年辈比王恽还高,《全金元词》将其列于贯云石、薛昂夫等人之后,明显不妥。其词今存《木兰花慢》一阕,乃咏白莲之作,见《凤林书院草堂诗馀》卷上。

白华(生卒年不详),字文举,号寓斋,隩州(今山西河曲)人。金贞祐三年(1215)进士,初为应奉翰林文字。正大元年(1224),迁枢密院经历官。开兴元年(1232),蒙古军队围汴,白华随金哀宗逃到归德。天兴二年(1233),于金亡前夕入宋,至襄阳,南宋署为制幹,又改均州提督。后均州兵变降元,白华亦北归[77],移家真定,依史天泽。不仕以终。《金史》卷一一四有传。白华为白朴之父,又与元好问为通家之好。其词今仅存《满庭芳·示刘子新》一首,其上片云:“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下片亦有“衣冠初北渡,几人能得,对酒常闲”之句,按镇州即真定,可知此词为自襄阳北归真定后所作。

白朴(1226—1306后),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先生。白华之子。金末随父居汴京,白华随哀宗奔归德,留朴母子于围城中。汴京城破,时朴八岁,赖元好问救助,养于其家,并从受业。白华自南宋北归后,元好问送白朴返真定家中。此后白朴即绝意仕进,屡辞徵辟。长期寓居于真定,至元十七年(1280),举家南迁至金陵,但晚年仍归北方。年八十一犹存,盖享高寿者。白氏父子皆寓于真定,当与史氏之礼遇有关,据王博文为白朴词集《天籁集》所作序言中云:“中统初,开府史公将以所业力荐之于朝,再三逊谢。”而白朴《水调歌头》(三元秘秋水)一词小序云:“……后从相国史公,欢游如平生,俾赋乐章,因道此句……”虽是记梦之语,然可见出白氏与史天泽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水龙吟》词序则云:“送史总帅镇西川,时方混一。”此“史总帅”即史天泽兄史天安之子史枢[78]。又其《春从天上来》词题云:“至元四年,恭遇圣节,真定总府请作寿词。”真定总府即真定总管府。今存白朴词中有不少皆可考出是作于真定的。

真定词人群中自然以白朴为首,这不仅体现在他是这个群体中词作成就最高的一位,也体现在其他词人多与白朴有所联系,白朴成为这个群体事实上的核心。如李治为白朴之父执辈,曾为其父白华的诗集作序[79],而白朴《天籁集》卷上《念奴娇》词题云:“中秋效李敬斋体。”可知两人之间的词学交往。杨果亦为白朴之父执,《天籁集》卷下《木兰花慢》词题云:“覃怀北赏梅,同参政西庵杨丈和奥敦周卿府判韵。”杨果长于白朴近三十岁,又与白华交好,故以“丈”相称。而以白朴为中心,尚有不少词人与真定词人群往来密切,如卢挚为白朴异母弟白恪(字敬甫)之妻兄[80],《天籁集》卷上有《水龙吟》词题云:“送张大经御史,就用公九日韵,兼简卢处道副使。”卢处道即卢挚。此外同辈如胡祗遹,晚生如曹元用[81],方外如僧仲璋、全真道士李道纯[82]等,皆与白朴相互唱酬。

就金元之际北方的东平与真定这两个词人群体之间的关系而言,很明显元好问是一个重要的纽带。他既是东平词人群的中心,同时又与真定词人群往来密切。据前引王恽撰《史天泽家传》,元好问亦曾在真定依于史氏。遗山往来于秀容与东平之间时,屡次经过真定,其卒前之最后六七年基本上都在真定度过,与当地的文人过从甚密。元氏与白华为昆季之交,白朴在金亡之后,即鞠养于元好问家中,“日亲炙遗山謦咳,谈笑悉能默记”,归真定后,“遗山每过之,必问为学次第,常赠之诗曰:‘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正是因为这一点,当时人们即称“继遗山者,不属太素而奚属哉”[83]。这里不妨就以白朴为例,对此稍加分析。

白朴精于度曲,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并称元曲四大家。词有《天籁集》二卷,他曾自言“平生留意于长短句,散失之馀,仅二百篇”[84],王博文在《天籁集序》中评其词:“辞语遒严,情寄高远,音节协和,轻重稳惬。凡当歌对酒,感事兴怀,皆自肺腑流出。”正由于受到元好问等金遗民的影响,白朴词中的下面两个倾向就尤其值得注意。

首先是在词作的内容上,白朴词中,时有故国之思的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如《水调歌头·感南唐故宫,就隐括后主词》云:

南郊旧坛在,北渡昔人空。残阳淡淡无语,零落故王宫。前日雕阑玉砌,今日遗台老树,尚想霸图雄。谁谓埋金地,都属卖柴翁。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

虽然此词当作于白朴后来南下至金陵时,但在创作倾向上仍是借古喻今,在怀古之惆怅中寄寓了一种淡淡的哀愁。故被称为“颇多故国之感”[85]。另外如《水调歌头·咸阳怀古》诸作,也都表现得很明显。这种心态既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直接导致了白朴的不愿出仕,同时也使其产生避世优游的思想,明孙大雅《天籁集叙》中就看得很透彻:

先生少有志天下,已而事乃大谬,顾其先为金世臣,既不欲高蹈远引以抗其节,又不欲使爵禄以污其身,于是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以诗酒优游,用示雅致,以忘天下。[86]

尽管白朴与当时的一些名公巨卿有所往来,但对功名利禄的淡薄、对隐逸志趣的展现,是他的词中一个主导性的内容,如所谓“闲身好、浮家泛宅,聊寄平生”、“为问鲲鹏瀚海,何如鸡犬桃源”、“一壶酒,浇平磊块,问甚功名。买扁舟、安排归去,五湖烟景谁争”等词句都可谓是“视荣利蔑如也”[87]的体现。

其次,白朴词在风格上也受到元好问等人的很大影响。王博文《天籁集序》云:“遗山之后,乐府名家者何人?残膏剩馥,化为神奇,亦于太素集中见之矣。”元好问推宗苏、辛,而这种审美取向,在《天籁集》中也常常显现出来,如《秋色横空》词,调名首见于遗山词中,此调唯白朴有继作,所咏为虞美人草,借项羽、虞姬故事生发,词云:

儿女情多,甚千秋万古,不易消磨。拔山力尽英雄困,垓下尚拥兵戈。含红泪,颦翠娥,拌血污游魂逐太阿。草也风流犹弄,舞姿婆娑。  当时夜间楚歌。叹乌骓不逝,恨满山河。匆匆玉帐人东去,耿耿素志无他。黄陵庙,湘水波。记染竹成斑泣舜娥。又岂止虞兮,无可奈何。

这种将苏之清、辛之健合而为一的风格,的确是从遗山词中而来的。清朱彝尊《天籁集跋》云:“兰谷词源出苏、辛,而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88]而王国维《人间词话》却谓:“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尽管这些词评家对白朴词的评价有高有低,但就白朴词的特征来看,其近于金词以来的东坡词风以及与金词有血缘关系的稼轩词风,这点却是历来都无异议的,而这正是元好问影响的结果,也可以说正是通过元好问所承继的。

而李治诸人更是元好问的旧交,据《元史》卷一六三《张德辉传》载:“(张德辉)与元裕、李治游封龙山,时人号为‘龙山三老’云。”又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十《宣慰张公》云:“其所游者,雷、李、元、白,皆当世名士。”即谓雷渊、李治、元好问及白华。中统三年(1262),严忠济之弟严忠杰刊元好问《遗山集》,李治曾为之作序。李治现存的五首词作,皆因附于元好问《遗山乐府》而得以传世,其中《摸鱼儿》二首附于《遗山乐府》卷上,另三词亦分别附于《遗山乐府》的卷中与卷下。《遗山集》卷九有《寄杨弟正卿》诗,杨果亦有《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词。曹居一前已考亦与元好问交好。此外,除了元好问,东平词人中的王恽与真定词人也往来甚多,《天籁集》卷下即有《木兰花慢》一词,题序云:“己丑送胡绍开、王仲谋两按察赴浙右、闽中任。时浙宪置司于平江,故有‘向吴亭’句。”王仲谋,即王恽。由此可见,东平、真定两个词人群体虽分处山东、河北,但在词人的交往和词风方面,由于元好问等人的影响,联系都是非常紧密的。

另外元代的真定词人中,还有一位安熙(1270—1311),字敬仲,号默庵,真定藁城(今属河北)人。他和其弟安煦(号素庵),都是元代著名的理学家。一生未仕,家居真定讲授。至大四年卒,年四十二。《元史》卷一八九有传,门人苏天爵撰有《行状》(《滋溪文稿》卷二二),袁桷撰有《墓表》(《清容居士集》卷三十)。《宋元学案》卷九一附于“刘困私淑”弟子之列。安熙心慕刘因之学,一以朱熹为宗。殁后,门人苏天爵辑其遗文为《默庵集》五卷,虞集为序。其文“皆笃实力学之言,而伤于平沓”,诗则“颇有格调,虽时作理语,而不涉语录”[89]。安熙亦能词,今存词五首。其中《酹江月》气度不凡:

天山巨网,尽牢笼、多少中原人物。赵际燕陲空老却,千仞岩岩苍壁。古柏萧森,高松偃蹇,不管飞冰雪。慕膻群蚁,问君谁是豪杰。  重念禹迹茫茫,鬼狐荆棘,感慨悲歌发。累世兴亡何足道,等是轰蚊飞灭。湖海襟怀,风云壮志,莫遣生华发。中天佳气,会须重见明月。

此词题序云:“登古容城有感,城阴则静修先生故居。”按静修先生,即刘因,保定容城(今河北容城)人。此词用苏轼赤壁怀古词原韵,感慨兴亡,笔力颇为健拔。虽然安熙活动时代较晚,实际上并不应该属于元初的真定词人群,但由此也可说明真定一地的词风渊源。

东平和真定这两个词人群体,基本上就可以体现金末元初北方词坛的大概面貌。正由于元好问等亡金遗民的影响,使得这两个词人群体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浓厚的遗民倾向。但随着遗民们的逐渐凋谢,以及中统以后,元廷逐步收缴了汉人世侯的权力,群体的凝聚力也随之减弱。这批文人或逐渐散去,如白朴中年以后举家南迁,很可能就与史天泽死后史氏实力衰落有关。而另一方面,许多文人本身也都被元代中央朝廷擢用,纷纷离开东平、真定两地而进入大都。因此,到元世祖至元中期以后,这两个词人群已大致解体。但词人群的解体并不意味着词人本身不再创作,东平、真定两地词人向大都汇聚的趋势却促成了人数更多、延续时间更长的大都词人群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