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朝第一手”的吴激词

吴激（约1093—1142），字彦高，号东山，建州（今福建建瓯）人。祖吴师服。父吴栻，字显道，熙宁六年（1073）进士，为开封府推官。以给事中往谕高丽，还知开封府。迁工、户部侍郎，坐累削秩知单州。徽宗大观中，历知苏州、陈州、河中府，政和元年（1111），知成都府。除兵部侍郎，进龙图阁直学士，政和三年，再知成都^[2]。后知郓州卒。厉鹗《宋诗纪事》卷二六有传。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谓吴激为“宋宰臣栻之子”，则吴栻或曾入两府，但具体何时何职均已不可考。元氏又谓吴激乃“王履道外孙，而米芾元章婿也”。按王履道，即王安中（1076—1134，此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及《宋史》本传推算，如按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五《跋初寮王左丞赠曾祖诗及竹林泉赋》所记推算，生年当提前一年），字履道，号初寮，中山阳曲（今山西太原）人。年十四荐于乡，学于苏轼、晁说之。筑室自榜曰“初寮”。哲宗元符三年（1100）进士。调瀛州司理参军、大名县主簿，历秘书省著作郎。徽宗政和间，除中书舍人，擢御史中丞。疏蔡京罪，为翰林学士，迁承旨。宣和元年（1119），拜尚书右丞，三年，为左丞。五年，授庆远军节度使、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知燕山府。七年，以上清宝录箓宫使兼侍读召还。除建雄军节度使、大名府尹兼北京留守司。钦宗靖康初，连贬随州、象州安置。高宗即位，内徙道州，寻放自便。绍兴初，复左中大夫，四年卒，年五十九。王安中女当为吴激之母。米芾（1051—1107？），一名黼，字元章，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先世太原人，徙襄阳，寓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以恩荫入仕，历知雍丘县、涟水军，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徽宗时召为书画博士，擢礼部员外郎，出知淮阳军。米芾善画工书，画创“米氏云山”，书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合称四大家。有《宝晋英光集》八卷，以及《砚史》、《画史》、《书史》诸书。王安中与米芾皆有词传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歌词类已著录《初寮词》一卷，米芾词存其《宝晋英光集》中，《彊村丛书》辑为《宝晋长短句》一卷。元好问《中州集》谓吴激“工诗能文，字画得其妇翁笔意”，《金史》卷一二五《吴激传》亦谓其“工诗能文，字画俊逸，得芾笔意”^[3]。王安中与米芾二人皆擅词，这种家学渊源或许于吴激亦有影响。

关于吴激入金的过程，诸书所言不甚详尽，元好问谓：“将命帅府，以知名留之。”《金史》则谓：“将宋命至金，以知名留不遣。”未言具体时间。按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三引许采《陷燕记》载，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金兵进逼燕山府，守臣为蔡松年之父蔡靖，“运使吕颐浩力劝蔡公弃燕而遁，兼访梁竞极力助之。蔡公以问余，余曰：‘大学是守土臣，岂可比他人，自当以死守之。兼大学率诸人同行，各有眷累。今南自庐沟，败军满野，此曹无以泄发，宁知不要我归路乎？’公曰：‘靖之意，正如此。’是夜颐浩、竞辈，互以言荧惑蔡公，而安抚司勾当公事吴激者，遂进退保之言，颐浩、竞劝成之。”^[4]则宣和七年十二月，吴激所任者为燕山安抚司勾当公事一职。但其何时复衔宋命至金军，则不甚了然矣。今可大致推测的是吴激入金的时间，当在靖康元年（1126）初至靖康二年（1127）这两年之间。吴激入金之后，命为翰林待制，迁翰林直学士。天会十四年（1136）十月，“以吴激为高丽王生日使”^[5]。皇统二年（1142），出知深州（今河北深县），到官三日卒。则吴激仕于金朝的时间约为十五六年左右。蔡松年《水龙吟》词序载：“东山高情远韵，参之魏晋诸贤而无愧，天下共知之。不幸年逾五十，遂下世。”若据此推算，则吴激生年约在元祐八年（1093）前不久。

吴激有《东山集》十卷，已佚。其诗今存世者二十七首，赖《中州集》以传。其词今存十首，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自《中州乐府》、《永乐大典》诸书，辑为《东山乐府》一卷。

吴激仕金，与其他大部分由宋入金的文人类似，亦属不得已之举。从他现存的主要作于金朝时期的诗词作品来看，作为出身汉族世家而不得不仕于金的文人，传统的夷夏之辨观念，使他常常流露出心怀故国之思和羁留异域之悲，这实际上也是金初“宋儒”这一代文人的悲剧命运所在。吴激诗中，有的作品明显是借对万里之外家山的追念来表达自己的特殊心情，如：

驿使无消息，忆君清泪频。——《岁暮江南四忆》其一

天南家万里，江上橘千头。梦绕阊门迥，霜飞震泽秋。——《岁暮江南四忆》其二

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为情。——《秋夜》

诗人未必皆憔悴，世事从来有折磨。——《过南湖偶成》

但值得注意的是，吴激诗中这种深沉的故园之念，远不如他在词里

面表达得那么直接、那么真切动人。而最能道其心声的，莫过于《满庭芳》词结处“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之句，似乎让人眼见了这位违己交病的白发老臣形象。另外如《风流子》词中的“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不似海门潮信，能到浔阳”等句，亦是同意。这构成了吴激词内涵的一个主导方面。这里不妨看一首他的《满庭芳》词：

千里伤春，江南三月，故人何处汀洲。满簪华发，花鸟莫深愁。烽火年年未了，清宵梦，定绕林丘。君知否，人间得丧，一笑付文楸。　　幽州。山偃蹇，孤云何事，飞去还留。问来今往古，谁不悠悠。怪底眉间好色，灯花报、消息刀头。看看是，珠帘暮卷，天际识归舟。

此词就深刻地表达了他思乡怀旧、企盼南归的焦渴心情。起句中的“汀洲”，既是虚指江南的洲渚，亦是实指自己的故乡，吴激是福建建州人，汀洲则为今福建长汀，这里当是用汀洲指代自己的家乡。而“清宵梦，定绕林丘”，更是直接展现了思归的迫切愿望。上片感时伤春，结以洒脱语，貌似轻松，而悲慨更深。下片“消息刀头”，用“三刀梦”的典故，本以《晋书·王浚传》中之事，指高升他迁；后因刀头有环，又引申为还家的一个典故。黄庭坚《次韵马荆州》诗中即云：“六年绝域梦刀头，判得南还万事休。”吴激或即是用山谷诗意。全词中交织着思归之情与人生遭际的复杂感受，像这类作品，就比他的诗歌要好得多了。

吴词的另一主导内涵是深沉含蓄地表达故国沦亡、天地翻覆的沧桑之感。这可以其《人月圆·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词为代表：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三载此词本事云：“先公（按指洪迈父洪皓，时使金被留）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摧状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6]刘祁《归潜志》卷八所载亦略同之。此词上片即景抒情，借宋旧宫人之歌，慨叹沧桑之变，下片则因人及己，感慨身世，全词主意落在结句，凄惋沉痛，不胜怅惘之情，如闻如见。布局章法则“有排荡之势”^[7]，“感激豪宕，不落小家数”^[8]。这首词也是给吴激带来极大声誉的作品，同时在座的还有当时的文坛盟主宇文虚中，刘祁《归潜志》载：“国初宇文大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9]另外如其《春从天上来》（海角飘零）一词，乃因“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有感而作，与《人月圆》如出一辙。“二词皆有故宫黍离之悲，南北无不传诵焉”^[10]。吴激的这些作品当时就通过南宋使臣，南传入宋，如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即谓此两词皆“精妙凄惋”^[11]。又《居易录》载：“高丽宰相李藏用，字显甫，从其主入朝于元。翰林学士王鹗邀宴于第，歌人唱吴彦高《人月圆》、《春从天上来》二曲。藏用微吟其词，抗坠中音节。鹗起执其手，叹为海东贤人。”^[12]可见这些词在当时及后世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

论者常把所谓“吴蔡体”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实际上，吴激和蔡松年的词，在风格和词学渊源上都不尽相同，蔡松年受苏轼影响极深，是金代词人中第一位努力效法苏词的作家。而吴激词中除《满庭芳》（谁挽银河）一阕略有东坡故态之外，其最负盛誉的《诉衷情》（夜寒茅店不成眠）、《人月圆》二首小令，则于圆润之中，别饶凄婉，似在南唐馀风的基础上，添了些俊逸之气，而他的几首长调词，风味则在秦、周之间。

《金史》本传谓吴激“尤精乐府，造语清婉，哀而不伤”^[13]，吴词总体上的风格特征是雅洁疏朗，非无哀苦抑郁之音，但出之以萧散和感叹，不作激烈语。这种“哀而不伤”的含蓄思致，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对前人成句的化用，而善于融化前人诗句，正是吴激词的一大特色。这种手法本是北宋旧格，贺铸、周邦彦诸人都是此中高手，吴激当是受他们的一定影响。在《人月圆》词中，体现得十分明显。起句即化用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旧时”三句，又是化用刘禹锡《乌衣巷》诗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语，“谁家”二字一问，更显轻灵。“宫髻”句，用南朝乐府《西洲曲》中“双鬓鸦雏色”句。最后“江州”三句，则是从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结句中化出：“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实际上，全词都是用前人诗语缀合而成的，却能熨帖妥当，一如己出，显示了高妙的驾驭能力，允称作手。前引《满庭芳》词中亦复不少，如起句即是化用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中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满簪”三句，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中“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同时也是化用杜甫《春望》诗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等句；“孤云”二句，当是隐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句意；结句“珠帘暮卷”，出自王勃《滕王阁诗》“珠帘暮卷西山雨”；“天际识归舟”，则是南朝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的成句，同时最后三句还化用了柳永《八声甘州》词中“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思路。这种手法在吴激其他词中亦比比皆是，如元好问《中州乐府》就在吴激《春从天上来》（海角飘零）一词后按云：“好问曾见王防御公玉说彦高此词，句句用琵琶故实，引据甚明，今忘之矣。”^[14]刘祁在《归潜志》中也说：“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按即刘祁之父刘从益）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则翦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耳。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15]的确，吴激词数量虽少，但几乎篇篇都是佳作，除前引数首之外，另如《诉衷情》（夜寒茅店不成眠）之轻灵恬淡，《满庭芳》（谁挽银河）与《木兰花慢》（敞千门万户）二词之气度超逸，《风流子》（书剑忆游梁）之今昔对衬、凄苦悲凉，《满庭芳》（柳引青烟）和《瑞鹤仙》（晓溪烟曳缕）皆为寄友人之作，同病相怜而情谊深厚，在金代词坛当属一流之作。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谓其“‘夜寒茅店不成眠’、‘南朝千古伤心事’、‘谁挽银河’等篇，自当为国朝第一手”，并非过誉。清代陈廷焯也说：“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