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歌法之失坠

词乐的衰微还体现在歌词之法的逐渐失传上。正因为词调本身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词的歌法也在随之演变，有的词调更是遗音沦落，直至终不可歌。南宋时即已如此，如吴文英《惜黄花慢》词序云：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张炎《国香》词序云：

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

又其《意难忘》词序云：

中吴车氏，号秀卿，乐部中之翘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听，辄爱叹不能已。因赋此以赠。

可见周邦彦词至南宋中后期到元代初期时，就已罕有传唱，故吴、张二人着意记之。而南宋词人的自度曲，或因曲高而和寡，如姜夔之《琵琶仙》、《鬲溪梅令》等，绝无继作，则无人能歌可知；或因“旧谱零乱，不能倚声而歌”^[21]。陈元靓《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后集卷十二音谱类《乐音图谱》后之《总叙诀》与《寄煞诀》、同书戊集文艺类《遏云要诀》、庚集上卷《正字清浊》、张炎《词源》卷上《讴曲旨要》等，皆是与词之歌法有关的歌诀或纲要，但这正好从反面说明了，词之歌法在当时已不被一般人所了解和精通，故而才需要特别予以记载下来，反之是无此必要的。可见从南宋开始，词的歌唱便不再有往日的普及和繁盛了。

元代中期以后，这种趋势得到进一步加强。吴梅《词学通论》谓：“元人以北词登场，而歌词之法遂废。”^[22]金词尚大多可歌，而元代的词大部分就是不可合乐歌唱的了，但这又是一个历史的发展进程，元代在整体上是曲的时代，不过在词的时代与曲的时代之间，并没有一条清晰的鸿沟。音乐形式尽管在主流上发生了变化，但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完成转变，总是会有着一个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故此，元词并非全不可歌，如元人词序中仍有对于唱词的记载，白朴、王恽、刘敏中等人词中这种例子可举出不少。但是，元代可歌之词的词调相对集中。特别集中于《木兰花慢》、《水龙吟》、《沁园春》、《西江月》、《感皇恩》、《蝶恋花》等有数的几个词调中，而这些都是宋词中最为常见之调，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元代可歌或歌唱较频繁的词极其有限，宋词中大量词调皆被元人视为“古曲”、“旧曲”，其歌法无人承传以至最终消亡。因此，歌词之法在趋势上是处于逐渐消亡之中的。如虞集《苏武慢》词总序云：“全真冯尊师，本燕赵书生，游汴，遇异人，得仙学。所赋歌曲，高洁雄畅，最传者《苏武慢》廿篇。前十篇道遗世之乐，后十篇论修仙之事。会稽费无隐独善歌之。闻者有凌云之思，无复流连光景者矣……”这说明到元代中期，有些词还是可歌的，但既然说“独善歌之”，也可见能歌者必不多了。

造成上述现象的根本原因当然也是由于南北曲兴盛之冲击和随之而来的风气之转移，不过以下几个方面也值得稍作关注：

一是元代中期以后活跃于词坛的词人，大多出生于金元之际和宋元之际，如张养浩生于至元七年（1270），虞集生于至元九年，张雨、欧阳玄、许有壬、张翥、李齐贤、萨都剌等皆生于其后，步入词坛则更晚。这些元代的新生词人群体，已很少接触到词乐，而更多地接触到曲乐，因此其中不乏精通曲乐、斐然成章者，但对于词乐则是不甚了了，故其词终只纯粹是个人抒情遣兴的一种工具，无法再传唱了。

二是词曲歌谱的逐渐消亡。唐宋时代的词曲歌谱有朝廷官修的教坊谱、梨园谱、《乐府混成集》等以及民间流行的各种坊本乐谱，这些词曲谱实为词的演奏与歌唱方法的具体体现。南宋直至元初，词乐虽已渐趋衰落，然词人按谱填词，尚可大致无失。但是到了元代中期，随着词乐的消亡，这些无人学习、无人传唱的歌谱也就逐渐消亡。如前节所述，词人作词也无法依谱填词，只能按古人词作之平仄，仿效为之，依律填词了。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可见宋末元初尚能得见这种本为唱词而编写，因此体式上常有增减变动的曲谱。而至元代中期，据前引虞集《叶宋英自度曲谱序》云：“近世士夫号称能乐府者，皆依约旧谱，仿其平仄，缀辑成章，徒谐俚耳则可。乃若文章之高者，又皆率意为之，不可叶诸律，不顾也。”可见对于“旧谱”中歌法，元人已不甚了解，作词多以字声平仄为则，至于协律与否，已不复究诘。词曲谱既无效用，自便逐渐散亡，词人之作自不可亦不必歌了。正如吴梅所云：“词之谱法，存者无多，且有词名仍旧，而歌法全非者，是以作家不多。即作亦如长短句之诗，未必如两宋之可按管弦矣。”^[23]

三是声韵系统的变化。词的歌唱所依托的音韵系统本源出于诗韵，虽有数部通叶或间协方音之例，但总体上仍是以传统诗韵为主。而蒙元统一之后，中国之音韵体系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以北方音为主的中原音，成为主导性的音韵体系。北曲便采用了这种音韵系统，平仄通押、入派三声等现象皆由此发生，这从金代开始便已可见其端倪^[24]。陈元靓《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庚集上卷《正字清浊》载：“昔之京语，今之浙音。”南宋即有此分别。至元代，词韵所依托的音韵系统遂转成方言，故歌唱之范围必窄，流传必不能广且久，也便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