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化功能的萎缩

词在唐宋时代，其功能是多种多样的，“词在唐宋两代并非仅仅作为文学现象而存在。词的产生不但需要燕乐风行这种具有时代特征的音乐环境，它同时还关涉到当时的社会风习，人们的社交方式，以歌舞侑酒的歌伎制度，以及文人同乐工歌伎交往中的特殊心态等一系列问题。词的社交功能与娱乐功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同它的抒情功能相伴而行的。不妨说，词是在综合上述复杂因素在内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一种文学——文化现象”^[6]。从总体上而言，词的功能包括表情达意、言志抒怀的文学功能以及娱乐功能、社交功能等各种实用性的文化功能。而这些不同的功能在元代的延伸程度是不一样的。

词的娱乐功能与音乐的关系最为密切，词作为音乐文艺，它在最初即是作为一种娱乐方式而存在的，娱乐性本来是词的基本特性。这种娱乐又与以往的如以诗文怡情养性的精神娱乐有所不同，它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感官享受的特征。词的娱乐功能的实现，最主要的方式即是在各类宴会上通过歌伎的歌唱来佐酒侑觞、娱宾遣兴。然而进入元代以后，词的娱乐功能可谓降到了最低点，不论是市井歌笑，还是文人宴集，曲已经取代词而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地位，成为人们娱乐的主要形式。而歌妓也由唐宋时代的以唱词为主，转为以歌舞表演为主，元代夏庭芝《青楼集》中，所记载的大都名妓，竟无一人是以词得名的，全都是以表演杂剧或唱曲而擅长。因此，就词的外部环境而言，听词唱词已经不是多数人的喜好；就词的内部环境而言，娱乐功能也已经不是其主要功能了。

词的社会交际功能中，有的是与唐宋时代所特有的制度和社会风习密切相关的，如苏轼可以由杭州派歌妓携其新词，去苏州迎接新任知州杨绘，并寄语苏州知州王规甫^[7]。词所发挥的这种特殊的礼仪交际功能，和唐宋时的歌妓制度以及当时的风尚是分不开的，没有这个背景，词的这类功能就无法表现。尽管元代的歌妓制度基本为前代的沿袭，但对于歌妓与官员的交往，存在着诸多限制，如政府明文规定：“诸官吏入茶坊酒肆者，委监察纠察。”^[8]“书史、书吏、奏差人等宿娼、饮会，已经遍行禁治，违者依条断罪。”^[9]又规定一旦发现官吏宿娼，“其应府娼妓、官吏、与宿娼之人一体坐罪，仍送刑部标籍过名”^[10]。有的官员还因与歌伎交往过密而被弹劾免职，如《青楼集》载：

金莺儿，山东名姝也，美姿色，善谈笑，筝合唱，鲜有其比。贾伯坚任山东佥宪，一见属意焉，与之甚昵，后除西台御史，不能忘情，作［醉高歌过红袖鞋］曲以寄之曰：“乐心儿比目连枝，肯意儿新婚燕尔。画船开，抛闪的人独自。遥望关西店儿，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常记得，夜深沉，人静悄，自来时。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诗，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由是台端知之，被劾而去。至今山东以为美谈。

按贾伯坚，名固，山东沂州（今山东临沂）人。善乐府，谐音律，敏属文。曾任扬州路总管，迁中书参知政事。有散曲传世，《录鬼簿续编》有传^[11]。尽管当时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对这些禁令恐怕不会太当真^[12]，甚至还把这类事作为美谈，但毕竟说明时代氛围已与唐宋时不同了。词的这一部分功能也不太在元代得到延伸。

上述两个方面都是唐宋词所具有独特功能，是同时代的诗歌所不具备的，但它们在元代都没有得到延续。唐宋词的其他功能则颇有与诗歌之功能重叠者，而这部分在元代却继续膨胀。

元词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以词祝寿之作，所寿的对象从皇帝至官长，从朋友到朋友之家人，从长辈到晚辈，从自寿到寿妻，不妨各举一例如下：

白朴《春从天上来·至元四年，恭遇圣节，真定总府请作寿词》

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

刘敏中《婆罗门引·寿大智先生》

朱晞颜《洞仙歌·庆张闾总管母八十》

程钜夫《金缕歌·寿大人》

凌云翰《木兰花慢·寿侄云逵，时七月十四日也》

张养浩《感皇恩·自寿》

王礼《百字令·寿老妻八十》

可谓连篇累牍，读之不免令人生厌。但以词祝寿本是南宋时的风气，魏了翁词中，十九皆为寿词，这是词所具有的一种交际功能的体现。然而，这种功能并非是词所特有的，诗、文皆可以用来祝寿，一直到近代，还有为父母广征寿文之举。而且宋元人诗文集中，祝寿之作并不见得比寿词少，可见这是词与诗歌重叠的一种功能。另外，元词中占很大比重的酬唱之作、题画题辞之作等，也都不是词所独有功能的表现。这些与诗歌重叠的功能在元词中的大量延伸，正说明了词的进一步诗化倾向。

由于词在功能上的诗化倾向，其本来就与诗歌重叠的文学功能得到大大加强，并逐渐成为元词最主要的一个功能，即词在功能上越来越像传统的诗歌了。如元代许有壬、许有孚和马熙等人的圭塘唱和，他们既以词相唱酬，同样也以诗相唱酬，且一并结集归入一部《圭塘欸乃集》中。这说明在他们的观念中，词与诗只存在着形式上的差异，在功能上并无不同，都是他们表达其闲情逸致的工具之一，在这里，词是否能歌唱也并不重要了。抒志言怀、表情达意成为词的主要作用，词成为抒情诗的一种，成为书面文学、案头文学，词的实用性文化功能逐渐萎缩，而其文学功能则成为元词的主体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