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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8.4.3 三、丘处机:道教词的文人化

三、丘处机:道教词的文人化

丘处机(1148—1227)是全真道中不世出的英才和宗教领袖。他本字通密,登州栖霞(今属山东)人。年十九,师事王喆,学道昆嵛山,号长春子。大定九年随王喆入关,居蹯溪(今陕西宝鸡东南)等地。大定二十八年(1188),曾应金世宗召至中都。兴定三年(1219),应聘率十八弟子西行,见成吉思汗于雪山行营。元光二年(1223)东归至燕京,居太极宫,后改名长春宫。受命掌天下道教。丘处机与刘处玄、谭处端、马钰合称“丘刘谭马”四大士,再加上王处一、郝大通和孙不二,合称七真,时人誉为“七朵金莲”[31]。而丘处机对于全真教的发展影响巨大,在全真教历史上的地位仅次于王喆。有《磻溪集》七卷,词存一百五十二首。

对于马钰与丘处机之间的差异,钱穆曾谓:“丹阳之学,似多参佛理,独善之意为多。长春之学似多参儒术,兼善之意尤切。而两人之学皆出重阳,盖重阳宗老子而兼通儒释,而丹阳、长春则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32]而丘处机弟子尹志平在《北游录》中已经提到:“丹阳以无为主教……长春有为十之九,无为虽有其一,尚存而勿用。道同时异也。”可见丘处机更加强调外在的真行真功,通过积德修善以成就金丹仙道,这和马钰偏重心性修炼的途径有所不同。因此才会有丘处机与成吉思汗雪山论道之举,事实上,正是通过丘处机的努力,全真教才得到蒙元统治者的维护,并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的。成吉思汗赐给丘处机的两道圣旨,其一谓:“丘神仙应有底修行院舍,系逐日念诵经文告天底人每,与皇帝祝寿万岁者。所据大小差发赋税,都休教著者。据丘神仙应系出家门人等,随处院舍都教免了差发税赋者。”其二云:“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天下应有的出家人都管著者。好的歹的,丘神仙你就便理,合只你识者。”[33]这对全真教的大规模发展有决定性的作用。

丘处机出身农户家庭,本不通文墨,追随王喆之后,刻苦自学,据说能日记三千馀言,历久不忘,由此诗文大进。他后来在陕西修道时,却不赞同道众学文,《长春真人寄西州道友》载:“尔若不识字,休学文,乱了修心。且发三五年苦志,莫言是非,自搜己过,休起无明,休爱华丽,绝尽贪嗔,潇潇洒洒,便是道人。”但他本人又喜欢吟诗作词,而且写得还相当不错,显得颇为矛盾。

丘处机词最明显的特征即是其文人化倾向。尽管他的词中占据主导性内容的仍是阐道传道之作,但已出现了一些新的因素。《磻溪词》中以词述怀之作不少,这在王喆、马钰词中都有,但丘处机的有些述怀词就基本上不作道教语,如下面两首:

漂泊形骸,颠狂踪迹,状同不系之舟。逍遥终日,贪饱恣遨游。任使高官重禄,金鱼袋、肥马轻裘。争知道,庄周梦蝶,蝴蝶梦庄周。  休休。吾省也,贪财恋色,多病多忧。且麻袍葛屦,闲度春秋。逐疃巡村过处,儿童尽、呼饭相留。深知我,南柯梦断,心上别无求。——《满庭芳·述怀》

西转金乌朝白帝。东望银蟾,皓色笼青桂。渐扣南华排菊会。满斟北海醺醺醉。  醉卧终南山色翠。山色清高,夜色无云蔽。一鸟不鸣风又细。月明如昼天如水。——《凤栖梧·述怀》

像这类词,与一般的文人之作相比,差别就不大了。有些句子,如《凤栖梧》词的下片,纯粹是文人化的词句,何尝看得出是一道士所作?丘词文人化倾向另一方面的体现,就是他的不少写景词,亦少作丹灶仙霞之语,而是比较平实地写景。这在他的诗歌中亦比比皆是,如《元诗选》所录的就大多是其写景诗,如《春寒》云:“海上春风日日颠,山头春色几时妍?清明过了朱明近,未有红芳到眼前。”又《雪山》绝句云:“东山日夜笔濛鸿,晓色弥天万丈红。明月夜来飞出海,金光射透碧霄空。”一者清丽,一者纵逸,都称得上是佳作。而他的词亦复如此,如其描写春兴的《忍辱仙人》(即《渔家傲》)云:

春日春风春景媚。春山春谷流春水。春草春花开满地。乘春势。百禽弄古争春意。  泽又如膏田又美。禁烟时节堪游戏。正好花间连夜醉。无愁系。玉山任倒和衣睡。

兴致盎然,兴味无穷,置于任何一位文人词集中,都不会有突兀不称之感。又如其咏杜鹃的《万年春》(即《点绛唇》)云:

春暖烟晴,杜鹃永日啼芳树。声声苦。劝人归去。不道归何处。  我欲东归,归去无门路。君提举。有何凭据?空设闲言语。

情韵丰厚,与其他道教词人枯燥乏味之作迥然异趣。这种文人化的倾向自然与丘处机注重外在真功的修道理念是相关的。

事实上,在道教词人中,丘处机词所得到的后世词评家之称许也是最高的。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谓:“丘长春《磻溪词》,十九作道家语,亦有精警清切之句。”他举的两个例子是《无俗念》“枰棋”和“月”两阕:

前程路远,未昭彰、金玉仙姿灵质。寂寞无功天赐我,棋局开颜销日。古柏岩前,清风台上,宛转晨餐毕。幽人来访,雅怀闲斗机密。  初似海上江边,三三五五,乱鹤群鸦出。打节冲关成阵势,错杂蛟龙盘屈。妙算嘉谋,斜飞正跳,万变皆归一。含弘神用,不关方外经术。

偎岩傍陇,扼长更、萧索昏魔非一。皓月澄澄山上显,天角辉辉初出。露结霜凝,金华玉润,淡荡何飘逸。清临寰宇,发扬神秀姿质。  凄怆六合群情,淹沉幽昧,惨怛劬劳疾。大阐良因弘济度,皆得逍遥宁谧。浩气腾腾,馀光蔼蔼,至性那亏失?圆明法界,法轮常自充实。

况氏谓前阕“初似海上”五句,“形容棋势,如见开奁落子时”,十分形象得体。而后一首中“淡荡飘逸”之句,则“尤能写出月之神韵”,并谓“向来赋此二题者,殆未曾有”。虽然这两词中都还免不了仍有道家语的遗留,但况氏所拈出的这几句,与同时代的文人词相较,的确是毫无愧色的。丘处机的另一首《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也极得后人称誉: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绵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明杨慎《词品》卷二谓:“丘长春咏梨花《无俗念》云……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予尝问好事者曰:‘神仙惜气养真,何故读书史作诗词。’答曰:‘天上无不识字神仙。’予因语吾党曰:‘天上无不识字神仙,世间宁有不读书道学耶?今之讲道者,束书不看,号曰忘言观妙,岂不反为异端所笑耶!’”杨氏这就是借古讽今了。丘处机词中还有一首应制之作,即《瑶台第一层》(宝运龙飞)一阕,据李道谦《甘水仙源录》卷二引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以及秦志安《金莲正宗记》所载,金世宗大定二十八年(1188),世宗召见丘处机,丘应制献此词,世宗览之大悦,眷遇至渥。以词应制本是文人当行之举,而全真道士为之,亦当仁不让。从中同样可以见出丘处机其人其词的文人化倾向。这种倾向对于后来的全真道教词亦有一定的影响,丘处机所开创的全真龙门一派的后代弟子,在这一点上,与丘处机就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