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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8.1 第一节 金元时期的全真教

第一节 金元时期的全真教

金元时期是道教史上所谓新道教的勃兴时期。长期的战乱极大地强化了弥漫于整个社会心理上的生命无常感,而道教则以其祈祷斋醮之术、超凡脱俗的信仰,既为下层民众也为一般文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心灵慰藉。元代立朝之初,由于开化程度较低,对于传统的儒家文化较为冷漠,对各种宗教,不论是汉族传统的佛教、道教,还是外来的伊斯兰教、基督教等,都一律采取扶植的态度。另外晚唐五代以来兴起的内丹修炼浪潮和禅宗、宋代理学对心性问题的重视都促使传统道教发生转化,发展出禅道双融、三教归一的内丹心性学。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北方的太一教、真大道、全真道和南方的净明道等皆应运而生,在金元时期,道教流行之广泛程度是其他朝代所不及的,而其中又尤以创始于金正隆年间的全真道影响最大,声势最广,与词的关系也最为密切。

全真教祖师王喆(或作王嚞)(1112—1170),道号重阳子,陕西咸阳人。本为士人,但文举武举,两无成就。金正隆四年(1159),自称在陕西甘河镇得异人指授真诀,遂大悟,弃家穴居,筑“活死人墓”苦修,这就是全真道史所谓“甘河证道”。王喆在陕西有和德瑾、李灵阳、史处厚、赵抱渊等弟子[1],但影响并不大。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王喆焚庵出关,赴山东传道,陆续招收了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七大弟子,在文登、宁海、福山、莱州一带建立了三教七宝会等五个会社组织,正式创立了全真教。大定九年,王喆卒后,由马钰掌教,以清节苦行吸引了一批徒众。但主要还是活动于市井山野,无本派宫观。其后刘处玄、丘处机相继掌教,以山东为中心,影响逐渐扩大。金世宗、章宗时期,王处一、丘处机相继应诏入朝,主持醮事,这更提高了全真教的地位,使之进入了勃兴阶段,徒众大增。其间虽遭金廷禁止,但实际上已发展成为“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2]的一个大教派。

随着蒙元的统一,全真教迎来了鼎盛阶段,兴定三年(1219),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聘,率十八弟子远赴西域雪山(今兴都库什山)行营,为其讲论清静无为、敬天爱民之旨,深受礼敬,被尊为“丘神仙”,并受命掌管天下出家人。五年后,丘处机东归燕京,燕京长春宫遂成为全真道的活动中心和所谓“祖庭”。元一统后,全真道也渡江南传,势力遍及江浙闽鄂,武当山的鲁大宥、汪贞常等传全真道,形成一大传教中心。苏杭一带,金蓬头、桂心渊以全真丹法而闻名,著名画家黄子久也是全真信徒。同时全真道还与南方原来的金丹派南宗信徒合流,形成全真南宗,如李道纯、牧常晁等。由此,全真教已成为当时影响最大的道教派别,并且长期维持了“设教者独全真家”[3]的局面。只有南方传统的正一道才稍能与之抗衡,北方则尽属全真教的天下。元好问在《紫微观记》中指出:“贞祐丧乱之后,荡然无纪纲文章,蚩蚩之民,靡所趣向,为之教者,独是家而已。今河朔之人,什二为所陷没。”其《清真观记》中也说:“黄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这个比例是不可小视的。元室在尊奉全真教的同时,还多次诏封全真祖师,如至元六年(1269)封全真所尊之东华帝君、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喆五祖为真君,马钰等七大弟子为真人。武宗至大三年(1310)又加封五祖为帝君,七真为真君,全真第三代弟子尹志平等为真人。全真掌教中出任代表元代道教最高地位的玄教大宗师、知集贤院道教事者也代不乏人。

但是全真道在流行的过程中,与佛教特别是与以八思巴国师为代表的藏传佛教的矛盾逐渐加深,不仅体现在教义之不同上,且直接体现在宫观田产的争夺上。这种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在蒙哥汗期间,由元室主持举行了两次佛道辩论,由于全真道士无法体现出辟水火、下油锅的神通,遂两次皆失败;至元十八年(1281),元世祖再次命释门诸僧、翰林院文臣及正一天师张宗演、全真掌教祁志诚、大道掌教李德和等会集于大都,考证《道藏》诸经真伪,论辩达十馀日之久,道士们又一次失败。结果除《道德经》外,其馀道家经典如全真道所刊《老子化胡经》等皆被定为伪经,一律焚毁[4]。这是全真教发展史上所经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再加上全真道由于长期贵盛,已无早期的清修苦行之风,上层道士们多居于京城,建造宏大壮丽的宫观,同时还交结豪贵,甚至参与干涉政事,泰定三年(1326)全真掌教蓝道元即因罪被黜。因此全真道也就逐渐衰微了下去,自元统三年(1335)完颜德明任掌教后,继任者便未再见于史传,而且从元代中期以后,也再没出现过著名的全真高道了。

全真道的教义以三教合一之说最为著称,王喆的《金关玉锁诀》中号召以“太上为祖,释迦为宗,夫子为科牌”,他也劝人读《般若心经》、《孝经》等释儒经书,并不只是独奉道家经典[5]。据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载,丘处机不但“于道经无所不读”,而且“儒书梵典亦历历上口”。又据王鹗《玄门掌教大宗师真常真人道行碑》[6]所载,丘处机弟子、继任掌教李志常也依然是把“《易》、《诗》、《书》、《道德》、《孝经》”作为劝导帝王、教谕徒众的经典。因此,全真教与宋代理学一样都可谓是唐代以来三教融合思潮的产物。说三教合一只是泛称,实际上,全真教义中特别是早期的全真教,普遍都有着墨家思想的影子。王恽《秋涧集》卷五八《奉圣州永昌观碑》谓:

后世所谓道家者流,盖古隐逸清洁之士,岩居涧馀,草衣木食,不为轩裳所羁,不为荣利所怵,自放于方之外,其高情远韵,凌烟霞而薄云月,诚有不可及者。自汉以降,处士素隐,方士诞夸,飞升炼化之术,祭醮禳禁之科,皆属之道家,稽之于古,事亦多矣,徇末以遗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弊极则变,于是全真之教兴焉,渊静以明志,德修而道行,翕然从之,实繁有徒。其特达者各潜户牖,自名其家,耕田凿井,自食其力,垂慈接物,以期善俗,不知诞幻之说为何事,敦纯朴素,有古逸民之遗风焉。

这种作风有点像《孟子》中所谓“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一类了,元好问《紫虚大师于公墓碑》[7]首句即谓“有为全真之言者卫致夷”云云,或许也是受到这种启发吧。其《太古观记》中引述辛愿的话谓:“全真家其谦逊似儒,其坚苦似墨,其修习似禅,其块然无营又似夫为浑沌氏之术者。”辛愿原文见《大金陕州修灵虚观记》:“今所谓全真氏,虽为近出,大能备该黄帝、老聃之蕴,然则涉世制行,殊有可喜者。其谦让似儒,其勤苦似墨,其慈爱似佛,至于块守质朴、澹然无营为则又类乎修混沌者。”这都是指出了全真思想来源的多向性。

全真道顺应了唐五代道家中钟离权、吕洞宾等内丹派融摄禅宗的趋势,并进一步兼摄儒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内丹派教义。一方面强调识心见性的真功,所谓识心,就是要认识到“唯一灵是真,肉身四大是假”[8],而“真性不乱,万缘不挂,不去不来,此是长生不死也”。这明显是从禅宗四大皆空、明心见性之说中借来的。全真道士在见性的实践上采用了禅宗的打坐、参究、圆相、机锋等方式,故而全真家的语录诗词皆具禅味。不过他们也承袭了内丹家法的基本观念,认为通过内炼成丹,精气神三宝混合,炼出可从顶门出入的“阳神”,则能自主生死,飞升天界。

另一方面,全真教也强调外向的真行,要济贫拔苦,常怀拯救之心,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本着这一教旨,他们也的确做过不少有益于民的事,如丘处机西游时,即劝诫成吉思汗不要滥杀,并免除了北方地区三年的赋税。对此,元好问曾评价道:“丘往赴龙庭之召,亿兆之命,悬于‘好生恶死’之一言。诚有之,则虽冯瀛王之对辽主不是过。”[9]又史载蒙军入侵时,“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馀,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数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10]。另外如王志谨在关中开渠引水以造福于民等等。这些举动和教义又带上了明显的儒家和墨家思想印记,全真教历代设立掌教祖师的组织形式,也和墨家巨子有些类似。正是因为全真教这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倾向,不仅使得它在下层民众中争取了大量的信徒,同时又与文人士大夫的口味颇为投合,金元时期的许多文人与全真道士都有频繁来往,与全真家之间的诗文唱酬之作在元人文集中也屡见不鲜,这又提高了全真教本身的地位及影响。

不过,全真道的末流或日益贵盛,骄而忘本,或索隐行怪,欺世盗名,元好问《通仙观记》中就有过辛辣的讽刺:“夫玄学之废久矣,惟玄学废,故人以学仙为疑。今夫居山林、弃妻子,而以黄冠自名者,宜若可望也。然叩其中,则世间事人所共知者且不能知,况出世间乎?伥伥之与游,愦愦之为曹,未尝学而曰‘绝学’,不知所以言而曰‘忘言’,囚首丧面,败絮自裹,而曰‘君子盛德,容貌若愚’。”[11]同时,许多民间驱鬼镇邪的愚昧活动,也越来越与全真道士有关。随着全真道早期特色的丧失,它的衰落自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