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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7.7 第七节 “东方一人”的高丽作家李齐贤

第七节 “东方一人”的高丽作家李齐贤

高丽自唐宋以来便与中国有着密切而广泛的联系,高丽人至中原者不少,而中国的许多文人也都有过出使高丽的经历。就两国关系来看,有时高丽在名义上归属中国,但基本上也止于奉使称臣而已,其内部的管理有很强的自治性,中原朝廷一般不予插手。但到元代时,情况有所不同,这时的高丽虽然也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忽必烈为远征日本,而在高丽设置征东行省,实际上是把高丽纳入了中国的版图,因此,元代高丽和中原关系远比唐宋时更加密切。高丽人留居中国、游宦元廷甚至长期定居的都甚多,因此在元代文坛上也就多了一类高丽文人,如郑可臣、柳淑等都有诗句流传,而其中又以李齐贤成就最高。

李齐贤(1287—1367),字仲思,初名之公,号益斋,又号栎翁,高丽庆州人。少以才名称。皇庆中,高丽忠宣王王璋让位于其子王焘,自己以驸马、沈王的身份寄居于大都,筑万卷堂,以书史自娱。李齐贤年二十八时,奉召入朝居大都,陪侍王璋。在大都寓居期间,李齐贤从赵孟頫、虞集、张养浩诸名公游,学问益进。曾奉使川蜀,并陪王璋游历江南。此后屡往来于高丽、大都。在高丽国历仕七朝、两度主政,封鸡林府院君[78]。至正二十七年卒,谥文忠。门人李穑为撰墓志铭[79]。其文集名《益斋集》(又名《益斋乱稿》)十卷,又《拾遗》一卷,《集志》一卷,另有《栎翁稗说》四卷。《彊村丛书》自其《益斋集》中辑词五十四首为《益斋长短句》。

李齐贤是高丽儒学的早期代表和高丽时期最负盛名的文人之一,道德文章,为世所重。其诗文被誉为是朝鲜古典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品,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也应有其一定的地位。他的诗歌有许多是歌咏中国历史、自然景象以及风俗民情的作品,李穑所撰的墓志铭中说他“奉使西蜀,所至题咏,脍炙人口。从王降香江南,楼台风物,遇兴遣怀。每从容曰:‘此间不可无李生也。’”可见李齐贤的文采所受到的器重。从李齐贤的诗文作品来看,其中所体现出的思维方式以及对历史人事的看法,完全与汉族文人无甚差异,例如李穑撰墓志铭云:“初,公读史,笔削大义,必法《春秋》,至《则天纪》,曰:‘那将周馀分,续我唐日月。’后得朱子《纲目》,自验其识之正。”这两句实际上是李齐贤《则天陵》诗中之语,其诗前有长序云:

欧阳永叔列武后《唐纪》之中,盖袭迁、固之误,而益失之。吕氏虽制天下,犹名婴儿,以示有汉。若武后则抑李崇武,革唐称周,立宗社而定年号,凶逆莫甚,当举正之以诫无穷,而反尊之乎?谓之以《唐纪》而书周年可乎?或曰:记事者必首年以系事,所以使条纲不紊也。如子之说,中宗既废之后,将阙其年不书,天下之事当何所系哉?曰:鲁昭公为季氏逐居乾侯,《春秋》未尝不书昭公之年,房陵之废,与此奚异?作史而不法《春秋》,吾不知其可也。

同样的意见还见之于其《栎翁稗说》前集卷一武后陵条。这种正统论的观念出自于一位高丽文人的笔下,的确既可以说明中原汉族传统文化和思维方式对高丽人的影响,也更说明了李齐贤本人汉化程度之深。除了描写中原风土的诗歌以外,李齐贤还有不少关系到高丽政事的诗作,如《郑瓜亭》诗云:“忆君无日不沾衣,政似春山蜀子规。为是为非人莫问,只应残月晓星知。”据《高丽史》记载:“《郑瓜亭》,内侍郎中郑叙所作也。叙自号瓜亭,联昏外戚,有宠于仁宗。及毅宗即位,放归其乡东莱,曰:‘今日之行,迫于朝议也,不久当召还。’叙在东莱日久,召命不至,乃抚琴而歌之,词极凄婉。齐贤作诗解之。”像这类诗便足可以作为以诗证史的材料了。

李齐贤的词在高丽更加享有盛誉。其中原因之一就是由于语言的差异,高丽文人对于词这种特别注重四声阴阳、轻浊轻重之字声的艺术形式不甚了然,虽然历代也有不少人能填词,但揆之格律,都显得疏略,不像中原词人那么讲究。只有像李齐贤这样在中国长期居留,与汉族文人交游频繁的高丽人,才能得心应手地驾驭词体。这在明代高丽人李宗准为高丽刊本《遗山乐府》所作的识语中就已经提到了:

吾东方既与中国语音殊异,于其所谓“乐府”者,不知引声唱曲,只分字之平侧,句之长短,而协之以韵,皆所谓以诗为词者……唯益斋入侍忠宣王,与阎、赵诸学士游,备知诗馀众体,得吾东方一人而已。[80]

事实上李齐贤词不仅在少数民族文人中可与萨都剌双峰并峙,置于整个金元词中,也并不见得会被其他词坛巨擘的光芒所掩没。李齐贤的词总体上可分为四类:登临揽胜之作、抚迹怀古之作、羁旅抒慨之作以及题画之作,这四类内容都与他在中国长期的游历生活有关,因此实际上往往也互有重叠。

李齐贤的登临揽胜词一般都以雄奇之笔泼墨绘景,如同一幅大写意,气度不凡,而人的胸襟也就毕现其中。如其《水调歌头·过大散关》就是这类词的代表:

行尽碧溪曲,渐到乱山中。山中白日无色,虎啸谷生风。万仞崩崖叠嶂,千岁枯藤怪树,岚翠自濛濛。我马汗如雨,修径转层空。  登绝顶,鉴元化,意难穷。群峰半落天外,灭没度秋鸿。男子平生大志,造物当年真巧,相对孰为雄?老去卧秋壑,说此诧儿童。

上片写山行景象,有声有色,写出了峻峙秦岭的磅礴气势,下片则写登上绝顶之后的感受,“群峰”二句,高远辽阔,“灭没度秋鸿”,让人联想起周邦彦的“雁背夕阳红欲暮”句意。“男子”二句,试与“造物”比高,表达了自负而乐观的情怀。全词意境开朗,格调豪迈,语度峻爽,在同类题材的词作中独具特色。

李齐贤的抚迹怀古之作甚多,如《鹧鸪天》(乐府曾知有此堂)词,写扬州平山堂,寄寓着对欧阳修的追怀;《浣溪沙·黄帝铸鼎原》,是对黄帝鼎湖仙去之事的感慨;《人月圆·马嵬效吴彦高》,是仿金朝吴激《人月圆》词中借追怀六朝旧事以感慨今昔的手法,咏叹唐玄宗、杨贵妃的历史往事;《洞仙歌·杜子美草堂》下片云:“造物亦何心,枉了贤才,长羁旅、浪生虚老。却不解消磨尽诗名,百代下,令人暗伤怀抱。”又表达了对杜甫后半生“飘泊西南天地间”经历的叹惋不平。而《满江红·相如驷马桥》一词,暗点司马相如“金多禄厚”之后遂生异念、欲弃卓文君而纳新之事,写出了“人世事,真难测”的惆怅之意。另外《木兰花慢》(骚人多感慨)一词亦是长安怀古之作。而这类词中写得最出色的当数《大江东去·过华阴》一阕:

三峰奇绝,尽披露、一掬天悭风物。闻说翰林曾过此,长啸苍松翠壁。八表游神,三杯通道,驴背须如雪。尘埃俗眼,岂知天上人杰。  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间发。缥缈仙踪何处问,箭筈天光明灭。安得联翩,云裾霞佩,共散骐骥发。花间玉井,一樽轰醉秋月。

此词用苏轼赤壁怀古词原韵,在华山奇景的描写中,追念谪仙当年的风采,“尘埃俗眼,岂知天上人杰”,这是何等的赞誉!而词语本身也带有李白式的仙幻色彩。词的风格则与其登临词相近,都是东坡词的家数,放旷而不流于粗率,有一股超逸之气,读之令人耳目清明、心胸开朗。意思虽然单纯,但却十分耐读。

李齐贤游历范围甚广,他也经常在词中抒发宦游羁旅的感慨,如《江神子·七夕冒雨到九店》中的“倦客胡为,此日却离筵。千里故乡今更远。肠正断,眼空穿”,就是在旅途中七夕思乡之语。其《鹧鸪天·过新乐县》下片谓:“千古事,百年情。浮云起灭月亏盈。诗成却对青山笑,毕竟功名怎么生。”又是在羁旅中典型的人生感慨了。此外像《太常引·暮行》中的“灯火小于萤。人不见、苔扉半扃”、《浣溪沙·早行》中的“旅枕生寒夜惨凄。半庭明月露凄迷”、《菩萨蛮·舟次青神》中的“夜深篷底宿。暗浪鸣琴筑”等,既感慨深沉,又不失为佳句。但这类词中最有特色的一首却是其《沁园春·将之成都》:

堪笑书生,谬算狂谋,所就几何?谓一朝遭遇,云龙风虎,五湖归去,月艇烟蓑。人事多乖,君恩难报,争奈光阴随逝波。缘何事,背乡关万里,又向岷峨?  幸今天下如家,顾去日无多来日多。好轻裘快马,穷探壮观,驰山走海,总入清哦。安用平生,突黔席暖,空使毛群欺卧驼。休肠断,听阳关第四,倒卷金荷。

这首词当是李齐贤奉使西蜀时所作,虽未必是写得最好的,但却最有新意。上片还只是一般的人生羁旅之叹,但下片句意陡转,情调转为高昂乐观,“天下如家”,是元代文人的普遍心态,是由空前大帝国的威盛气度所涵养出来的自信心。“去日无多来日多”,翻用古人意,此前似未经人道。这种高朗的气度只在唐人诗歌中才能见其仿佛,在宋金词中就不太能见到,而这正反映了元词所特有的风范。

李齐贤词中有《巫山一段云》三十二首(现存三十一首),分咏潇湘八景和松都八景,每景两词,当是题画之作。沈括《梦溪笔谈》“书画”条载:“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李齐贤所咏的松都八景则是紫洞寻僧、青郊送客、北山烟雨、西江风雪、白岳晴云、黄桥晚照、长湍石壁、朴渊瀑布。前人对此组作品称誉甚高,况周颐曾历摘其佳句:

益斋词……《巫山一段云·山市晴岚》云:“隔溪何处鹧鸪鸣。云日翳还明。”前调“黄桥晚照”云:“夕阳行路却回头。红树五陵秋。”此等句,置之两宋名家词中,亦庶几无愧色。[81]

如其咏远浦归帆的一首云:

南浦寒潮急,西岑落日催。云帆片片趁风开。远映碧山来。  出没轻鸥舞,奔腾阵马回。船头浪吐雪花堆。昼鼓殷春雷。

上片写帆影自远而来,“寒潮”、“落日”皆是远清薄暮之景,“急”、“催”二字,暗点争归之情。“云帆”二句写景极工,“笔姿灵活,得帆随湘转之妙”[82]。下片写轻帆出没于波浪间,如轻鸥旋舞,而晚潮汹涌,如阵马回驰。“船头”两句则实写远帆归来,银涛如雪,击于船头,如鼓如雷。下片是暗用了枚乘《七发》中,形容广陵观涛的“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之句。全词画面鲜明,充满动感与活力,的确是一幅潇散而壮阔的“远浦归帆”图。

李齐贤另外还有几首应酬赠答之作,如《木兰花慢·书李将军家壁》等,也能写得情真意切,不同凡响。总之,他和萨都剌一样,作为元代少数民族词人中成就最高的佼佼者,为整个金元词坛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