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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7.3.2 二、俊逸萧散的完颜词

二、俊逸萧散的完颜词

完颜(1172—1232),本名寿孙,字仲实,一字子瑜,号樗轩老人。金世宗完颜雍孙,越王完颜永功长子。累封密国公。天兴元年(1232),蒙古军队进攻汴梁,围城中以疾卒,年六十一。完颜在金代皇室成员中是汉化程度最深的一位,“博学有俊才”[52],其立身行事、出语谈吐,全是汉族文人的风范,故元好问称之为“百年以来,宗室中第一流人也”[53]

完颜自小便接受汉族文化的教育和修养,“少日学诗于朱巨观,学书于任君谟,遂有出蓝之誉,文笔亦委曲能道所欲言”,而且他与当时的文人往来也十分频繁,“朝臣自闲闲公、杨礼部、雷御史而下,皆推重之。天资雅重,薄于世味,好贤乐善,寒士有不能及者。……文士辈亦时至其门。家所藏法书名画,几与中秘等。客至,贫不能具酒肴,设蔬饭与之共食,焚香煮茗,尽出藏书商略之。谈大定、明昌以来故事,或终日不听客去。风流蕴藉,有承平时王孙故态,使人乐之而不厌也”[54]。这何尝像一位女真皇族,简直就是一名典型的汉族文士。刘祁曾记载了自己的一次亲身经历:“正大间,余入南京,因访僧仁上人,会公至,相见欣然。其举止谈笑真一老儒,殊无骄贵之态。后因造其第,一室萧然,琴书满案,诸子环侍无俗谈,可谓贤公子矣。”[55]

完颜“平生诗文甚多,晚自刊其诗三百首,乐府一百首,号《如庵小稿》,赵闲闲序之,行于世”[56],这部《如庵小稿》今已佚,只有《中州集》及《中州乐府》中所收录的作品流传至今,《中州集》卷五录其诗四十首,另《归潜志》及《遗山先生文集》中各录有一首绝句,《中州集》卷七王革小传中还录有完颜寄王革的两句诗。词则有《中州乐府》所录之七首,《全金元词》将《中州集》中的两首《渔父》亦辑入词中,共九首而已。

完颜诗中有些抒发怀古之意的作品,写得颇为清新俊逸,如《梁台》诗云:“汴水悠悠蔡水来,秋风古道野花开。行人惊起田间雉,飞上梁王鼓吹台。”而他的词里面展现这类意绪的作品亦复不少:

襄阳古道灞陵桥。诗兴与秋高。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  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朝中措》

寒仍暑。春来秋去无今古。无今古。梁台风月,汴堤烟雨。  水涵天影秋如许。夕阳低处征帆举。征帆举。一行惊雁,数声柔舻。——《秦楼月》

完全还是北宋词的风调,在晏、欧小令的柔婉风神之中,又参之以东坡的明朗疏快。化用古人成句而如同己出,亦是北宋贺、周旧格,想象丰富,情韵丰厚,境界甚高,令人想望其风流神态。另一方面,完颜的诗歌中还有一些描写随缘忘机、萧散淡泊的意绪,如:

老境唯禅况,幽居似宝坊。酒杯盛砚水,经卷贮行囊。懒甚书弥少,闲多梦自长。不知何处雨,径作夜来凉。——《老境》

岁晚陶元亮,平生马少游。凋残半枯木,浩荡一虚舟。鹤望尘迷眼,鸡栖屋打头。瓶储尚萧索,焉敢计菟裘。——《闲咏》

这种风范除了是因其本人的个性使然之外,还来源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元好问《如庵诗文序》云:“明昌初,镐、厉二王得罪后,诸王皆置傅与司马、府尉、文学,名为王府官属,而实监守之,府门启闭有时,王子若孙及外人不得辄入,出入皆有籍,诃问严甚。”[57]刘祁《归潜志》中也说:“宣宗南渡,防忌同宗,亲王皆有门禁,公以开府仪同三司奉朝请家居,止以讲诵、吟咏为乐,时时潜与士大夫唱酬,然不敢彰露。”这种禁网严密、动辄得咎的处境使得完颜这类宗室,名为亲王,实为囚徒,不可能不对他们的创作心理产生影响。更兼以贞祐南渡之后,金朝国势日蹙,而作为宗室,又无丝毫的用武之地,于是只能借“陶元亮”、“禅况”来稍抒感慨了,貌似忘机,实属无奈之辞。观其晚年论时事所云:“敌势如此,不能支,止可以降,全吾祖宗。且本夷狄,如得完颜氏一族归我国中,使女真不灭,则善矣。馀复何望。”又他的一首绝句云:“孟津休道浊于泾,若遇承平也敢清。河朔几时桑柘底,只谈王道不谈兵。”刘祁评论说“不可谓无志者也”[58]。可见,他还是不能忘机的。这种心态在词中便转化为两种表现,一者是在潇散淡泊之中寄寓深慨,试观以下二词:

壮岁耽书,黄卷青灯,留连寸阴。到中年赢得,清贫更甚,苍颜明镜,白发青簪。衲被蒙头,草鞋著脚,风雨潇潇秋意深。凄凉否,瓶中匮粟,指下忘琴。  一篇《梁父》高吟,看谷变陵迁古又今。便《离骚经》了,《灵光赋》就,行歌白雪,愈少知音。试问先生,如何即是,布袖长垂不上襟。掀髯笑,一杯有味,万事无心。——《沁园春》

一百八般佛事,二十四考中书。山林城市等区区。著甚由来自苦。  过寺谈些般若,逢花倒个葫芦。少时伶俐老来愚。万事安于所遇。——《西江月》

吴梅在《词学通论》中谓此二词“盖心中有难言之隐也”,正是道出了作者的心事。而另一种表现则是在衰飒悲凉的词笔中流露孤危黯淡的心境。如其颇负盛名的《春草碧》一词:

几番风雨西城陌。不见海棠红、梨花白。底事胜赏匆匆,正自天付酒肠窄。更笑老东君、人间客。  赖有玉管新翻,罗襟醉墨。望中倚阑人,如曾识。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

此词借风雨春暮、花事凋零的景象,写出了对时局的感伤和个人的惆怅情思,“正自”三句,造语生新,看似旷达,而感慨深沉。“旧梦”以下,一片衰败冷寂,令人叹惋,是深意所在,而出之以柔婉含蓄,给全词笼罩上了一层低徊惆怅的氛围。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七将此词(误题吴激所作)与苏小小《蝶恋花》、邓千江《望海潮》、苏东坡《念奴娇》、辛稼轩《摸鱼子》、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霖铃》、朱淑真《生查子》、蔡伯坚《石州慢》、张子野《天仙子》十词并列为“近世所谓大曲”,说明此词在后世的传唱还是很广的。另外完颜唱和贺铸的《青玉案》(冻云封却驼冈路)以及《临江仙》(倦客更遭尘事冗)等词,亦与此首同一风味,如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就评后一首“淡淡著笔,言外有无限感怆”。元好问在《如庵诗文序》中曾大发感慨地说:“乐府云:‘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又云:‘咫尺又还秋也,不成长似云间。’识者闻而悲之。予窃谓古今爱作诗者,特作晋人之自放酒耳。吟咏情性,留连光景,自当为缓忧之一物。在公,则又以之遁世无闷,独立而不惧者也。使公得时行所学,以文武之材,当颛面正朝之任,长辔远驭,何必减古人?顾与槁项黄馘之士,争一日之长于笔砚间哉?朝家疏近族而倚疏属,其弊乃至于此,可为浩叹也!”[59]

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下卷引蔡珪语谓完颜“小词可歌,非比南宋之有伥气”,况周颐也说他的词“姜史、辛刘两派,兼而有之”[60],平心而论,完颜词的确能将婉丽幽秀和疏朗劲健熔为一炉,在格调、意境上颇为峭健清远,不仅在金代词坛,即使置于两宋词中,也是独树一帜的,何况作为一名女真族文人的作品,就更为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