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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7.3.1 一、豪迈雄鸷的完颜亮词

一、豪迈雄鸷的完颜亮词

完颜亮(1122—1161),字元功,本名迪古乃,金太祖阿骨打庶长子宗幹第二子。皇统九年十二月杀熙宗,自立为帝,改元天德。正隆六年(1161),不顾举国上下的反对,大签军丁,亲自率兵南侵。途中,金世宗完颜雍已在辽阳即位,改元大定。十一月,完颜亮在扬州为部下所杀。大定二年,降封海陵郡王,谥炀。二十一年(1181),再降为庶人。作为弑主自立、兴兵南攻的一位金国君主,完颜亮在后世往往被视作是可与齐文宣帝、隋炀帝比肩的酷虐荒淫的暴君。完颜亮在位期间,的确过恶和丑行都不少,但也不能否认这与金世宗时编撰《海陵庶人实录》专意隐善扬恶的态度有关。金末的贾益谦就曾指出:“我闻海陵被弑,而世宗皇帝立。大定三十年,禁近能暴海陵蛰恶者得美仕。史官修实录,诬其淫毒狠骜,遗臭无穷。自今观之,百可一信耶。”[45]元代苏天爵亦云:“海陵被杀,诸公逢迎,极力诋毁,书多丑恶。”[46]实际上,完颜亮在金朝皇帝中尚不失为一有为之君,刘祁《归潜志》卷十二云:“海陵庶人,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而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完颜亮对于中原汉族传统文化的倾慕和效法。完颜亮少时就得到过“勃烈汉”的绰号,意谓“貌类汉儿”[47]。又曾从学于临潢人张用直,即位后还任其为太子詹事,以辅太子,《金史》卷一〇五《张用直传》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张用直,临潢人。少以学行称。辽王宗幹闻之,延置门下,海陵与其兄充皆从之学……海陵即位,召为签书徽政院事、太常卿、太子詹事。海陵尝谓用直曰:“朕虽不能博通经史,亦粗有所闻,皆卿平昔辅导之力。太子方就学,宜善导之。朕父子并受卿学,亦儒者之荣也。”

张用直卒后,完颜亮亲自临奠,并授其年仅七岁的养子为武义将军,可见他对张氏的尊重。完颜亮在位期间,在很多方面都进一步推行了全面汉化的政策,他将国都由上都迁至燕京,真正的目的是效法中原王朝的衣冠文物,《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四引张棣《金虏图经》云:“亮弑亶而自立,粗通经史,知中国朝著之尊,密有迁都意。”而后来的侵宋战争也无疑是他试图一统天下、成为中国正统之君的努力。《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二引张棣《正隆事迹记》曰:

亮以渐染中国之风,颇有意于书史。一日,读《晋书》,至《苻坚传》,废卷失声而叹曰:“雄伟如此,秉史笔者不以正统帝纪归之,而以列传第之,悲夫!”又一日,与翰林承旨完颜宗秀、左参知政事蔡松年语曰:“朕每读《鲁论》,至于‘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朕窃恶之。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

这说明完颜亮已经在力图以历代中原王朝的正统自居了,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对于汉族典籍颇有涉猎的,《大金国志》卷十三谓其“好读书,学弈象戏、点茶,延接儒生”,又说他“嗜习经史,一阅终身不复忘。见江南衣冠文物、朝仪位著而慕之”(卷十四),张棣《金虏国经》亦谓其即位之后,“甚有尊经术、崇儒雅之意”[48]。而且更重要的是,完颜亮本人的诗词作品,独具特色,在金代文人中确是“豪迈无及”[49]

完颜亮之诗现存仅四首,并见南宋岳珂《桯史》卷八所引,另断句一则,见刘祁《归潜志》卷一。其词存四首,其中三首亦出于《桯史》,另一首《念奴娇》,《全金元词》自《花草粹编》卷十引《水浒传》辑出,其可信度虽在疑似之间,但语意却与完颜亮他词无异。但其所作当不止此,《桯史》中谓其作“境内多传之”,又云:“余又尝问开禧降者,能诵忆尚多,不能尽识。”洪迈《夷坚志》也载:“建康归正官王和尚,济南人,能诵金主亮小词。”说明他的诗词作品在当时流传颇广,可能是因为金世宗即位后,由于政治原因而导致其所作散失殆尽。但即使就此有限的数篇来看,完颜亮在金代词坛亦绝对应有一席之地。

岳珂谓完颜亮“颇知书,好为诗词,语出辄崛强,慭慭有不为人下之意……居位时,好文辞,犹不辍”。的确,完颜亮不仅喜好诗词,而且其作品中充斥着一种桀骜之气,不过客观地说,应是胸怀大志的雄豪之气。其咏竹诗曰:“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我心正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借竹抒怀,何尝不是咏物高境?其咏岩桂诗则云:“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岳珂说此诗“味其词旨,已多圭角,盖其蓄已不小矣”。又其书壁抒怀诗云:“蛟龙潜匿隐沧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这是一首最见其心态本色的作品。刘祁《归潜志》卷一载:“金海陵庶人,读书有文才,为藩王时,尝书人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人知其有大志。正隆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赋诗云:‘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其意气亦不浅。”然而除了这种狂豪气度的诗作外,完颜亮也有非常合乎传统审美标准之作,他过汝阴所作一首七律云:“门掩黄昏染绿苔,那回踪迹半尘埃。空亭日暮鸟争噪,幽径草深人未来。数仞假山当户牖,一池春水绕楼台。繁华不识兴亡地,犹倚阑干次第开。”中间两联清新幽雅,尾联颇寄感慨,置于唐宋人之作中,何遑多让?从中足可以看出他汉文化修养的深厚。而他的词作也与诗类似,既有豪放之作,又有以娴雅见长的作品,但基本仍以前者为主流。

《金史》卷八二《矧思阿补传》载完颜亮自语“朕每当闲暇,颇阅教坊声乐,聊以自娱”。又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谓完颜亮闻柳永所作《望海潮》词,“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这不但说明了柳永词传播之广,也说明了完颜亮对江左文物的羡慕之情,及其对词的爱好。完颜亮的词风与诗风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其《鹊桥仙》词,据岳珂记载,乃迁汴之岁,中秋待月不至而赋: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待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此词洗尽铅华,不避俚俗,全作本色语,一股豪爽的霸气溢于言表,是其个性的自然流露,故后人亦颇加称许,宋洪迈《夷坚支志丙》卷四评为“凶威可掬”,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谓“雄快可喜”;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下卷引《艺苑雌黄》谓此词“俚而实豪”;徐釚《词苑丛谈》卷三亦谓其“出语崛强,真是咄咄逼人”。褒贬虽不尽相同,但对此词风格雄豪的基本特色并无异辞。他的另一首《喜迁莺》词直是侵宋之前的鼓舞士气之作:

旌麾初举,正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暮。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首词的背景是完颜亮率军南侵,“使御前都统骠骑卫大将军韩夷耶将射雕军二万三千,围子细军一万,先下两淮。临发,赐所制《喜迁莺》以为宠”[50]。此词气魄宏大,格调高昂,将大军出征的威武雄壮渲染得淋漓尽致,充满着自信与豪情。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稍后在南宋词坛大放光芒的辛弃疾词,同样是横槊马上、坐啸生风的气象,同样是那么凌厉无前的雷霆之声。吴梅《词学通论》谓:“南征之作,豪迈无及。”指出的也正是这一点。题作完颜亮的另外一首《念奴娇》(天丁震怒)词,亦是豪犷之作。然而除了这种风范的词作以外,他也有轻灵隽永之作,如著名的咏雪《昭君怨》词:

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银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明代陈霆《渚山堂诗话》卷二谓:“亮之他作,例倔强怪诞,殊有桀骜不在人下之气。此词稍和平奇俊。”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下卷引《艺苑雌黄》评此词为“诡而有致”。此词上下片两结句都饶有意味,构思奇巧,风格柔婉,展现了完颜亮词的另一侧面。

完颜亮这种豪迈雄鸷词风的形成,与女真族勇悍质朴的民族性格有关,也是由其本人的个性气质所决定的。但另一方面当也与金初“宋儒”词人的影响有关。完颜亮词在词史上的意义,不仅仅是在于以一位女真君主而染指词翰并词采斐然而已,更重要的是其“承苏启辛”的中介作用。

完颜亮未篡位前,即与蔡松年“相厚善”,即位后,遂加以重用,“擢吏部侍郎,俄迁户部尚书。海陵迁中都,徙榷货务以实都城,复钞引法,皆自松年启之”[51]。他的汉文学功底当与蔡松年有不小的关系,而且从两人的词风来看,虽然蔡松年无完颜亮词中的那种霸气,但在意境的开阔、格调的高朗、气韵的疏放等方面,都非常相似,而蔡松年词的这种风范正是由东坡体中学来的,因此,完颜亮词与金代词坛的主体趋向完全一致,由东坡体到蔡松年词再到完颜亮词,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完颜亮更加之以雄鸷豪霸、猛悍倔强而已。试观完颜亮《喜迁莺》词中“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等句,的确是可以看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那种气魄。同时,完颜亮词对辛弃疾词风的形成或许也有影响,在本书第三章中已经谈到,辛弃疾虽在南归后才进入创作的高峰期,但其词格的根底当植于南归之前,他曾随蔡松年求学,词风当亦受其影响。而在当时金国地域内,完颜亮词颇为盛传,虽然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说明辛弃疾曾效仿完颜亮词,但从后来辛词中主导性的审美特征来看,与完颜亮词亦有很多的相通之处。此二者,一个是雄才霸主,一个是“青兕”“真虎”,都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文人,都是“以功业自许”的英雄之才,他们的词都完全摆脱了脂粉气、头巾气,呈现出精力弥漫的英雄之态,从这个意义上说,稼轩词与完颜亮词两者之间未尝没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完颜亮存世之作虽不甚多,但他却是金代第一位创作成就甚高的女真族词人,他的词作既体现了少数民族汉化所达到的文化成就,同时在词史上也有着并非不重要的地位,吴梅《词学通论》中说:“风雅之始,端推海陵。”也正是着眼于其词在金初“宋儒”词人之后的开创性意义。过去由于以人废言,对其词颇多忽视,是不太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