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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6.2.2 二、咏物寄托的极致在元代方始出现

二、咏物寄托的极致在元代方始出现

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是清代最主要的两大词派,浙西词派主姜、张,而常州词派则倡意内言外之说,以寄托为词中极诣。前文已论浙派所崇之姜张词派实为宋元词派,而事实上常派所推尊的寄托也是在元代才达到最高境界的。

寄托往往托之于咏物。咏物词起源甚早,敦煌词中已有咏物之作。但咏物词体格的确立当是在北宋,苏轼的《水龙吟》咏杨花,既是咏物,又是咏人,立意高迥,自有身份。其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实际上就已经揭示了咏物词的基本特征,即须不即不离,遗貌取神。清代沈谦《填词杂说》云:“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首,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故此后单纯描摹物态已算不上是咏物之高格了,必须要有深挚之情感投注于所咏之物,正如张炎《词源》所云:“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既要能曲尽物态,又要能有所生发。而这种生发也就是后人所谓寄托之意。

咏物词在南宋风靡一时,姜夔、史达祖、吴文英诸人皆有咏物名篇,如姜夔的《暗香》《疏影》以咏梅花、《齐天乐》咏蟋蟀;史达祖的《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春燕、《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等。这里试以史达祖的《双双燕》为例: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明代卓人月在《词统》中谓此词“不写形而写神,不取事而取意,白描高手”。此词能融情景于一篇,极形容之妙,寓言外之意。可见咏物词至南宋,在技巧上已经进入了相当成熟的阶段。不过,尽管这些咏物词都十分精妙妥帖,但真正来说,寄托之意并不很明显,所谓言外之意往往在疑似之间和有意无意之间,词人未必有意识地在词中寓有寄托。清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

史邦卿为中书省堂吏,事侂胄久。嘉泰间,侂胄亟持恢复之议,邦卿习闻其说,往往托之于词。如《双双燕》前阕云……大抵写怨铜驼,寄怀毳幕,非止流连光景,浪作艳歌也。

陈匪石《宋词举》则更加确切地说:

“红楼归晚”以下六句,讥其不思恢复、宴安鸩毒之非,喻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苦。曰“看足”,曰“应自”,曰“便忘了”,曰“愁损”,曰“独凭”,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居然《春秋》之笔。

清代张惠言等常派中人,为了推尊词体,往往从无寄托处看出有寄托来,甚至以温庭筠词有“《离骚》初服之意”[7],则邓廷桢与陈匪石从史达祖词中,看出了“恢复之议”与《春秋》笔法也就不奇怪了。然而此种寄托恐怕不是史达祖词所能当得起的,只不过是后人的追谥而已。

真正来说,词中咏物而兼比兴寄托是在元代初年才大盛的。《乐府补题》即是这种类型的一部咏物专集。至元十五年(1278),番僧杨琏真加在会稽发宋高宗、孟妃等六座帝后陵寝,劫其宝物而弃其骨骸。次年,王沂孙、周密、张炎、仇远等十四位南宋遗民即先后举行了五次唱和活动,以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物为题,共创作了三十七首咏物词。尽管这五次唱和是否即指杨琏真加发六陵事,还不能非常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乐府补题》中的词作都寄托着南宋遗民的亡国之思。前人将这三十七首词皆作为宋词来评论,明显不很妥当。其中又以王沂孙最为清代常派所推崇,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他把王沂孙作为领袖一代的四大家之一,着眼点正在于其词中的比兴寄托之意。《乐府补题》中词往往过于隐约其辞,令人骤难索解。不过王沂孙其他词作中也仍有寄意较为明显的例子,如其《眉妩》咏新月一阕云: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谩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此词上片尚为咏物旧格,下片则渐入寓意,别有所指。“叹谩磨”两句明显是感叹山河之残破,难以复原。“故山”以下则寄寓着故国重光的梦想。这类词可谓其辞哀徵,其旨遥深,所寄托之意又是最为正统的故国之思。清代常州词派最看重和推崇的也就是这种词,而这些词作不正都是元词么?假若没有宋元之间的改朝换代,自然也产生不了如此集中的感慨和寄托。

南宋遗民的《乐府补题》等作品给两宋的咏物词作了一个总结,词中之寄托,至此方发扬光大,可谓是咏物之极致。而这种新变都是在元代发生的。清代常派中人讲到词中寄托,往往以王沂孙等人为标本和典范,然而实际上这些标本都是属于元词的标本。由此而观之,元词又是咏物词的最高发展阶段了,若必谓“词衰于元”,则这个事实便无法合理地加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