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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6.2.1 一、姜张词派在元代得以完成

一、姜张词派在元代得以完成

姜张词派,词史上一般常被看作是一个南宋词派,但如果从其自身的发展历史来看,正确的表述应该是:南宋姜夔创其始,元代张炎总其成,因此这是一个宋元词派。

姜夔词与周邦彦虽有渊源,但弃其软媚,高其格调,变其秾丽,出以清淡,相比之下,柳、周太俗,苏、辛太粗,而姜词中的高情远韵正与南宋文化上的雅化思潮相应,故一时靡然从风,是为此一词派的创始和确立时期。这一时期内,姜派词最重要的追随者,莫过于和姜夔并称“姜、史”的史达祖,但史达祖曾依附于韩侂胄,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韩侂胄被杀后,史即与董如璧等人同被贬死,其卒反在姜夔之前,不仅在当时的影响与姜夔无法相比,其人品以至词品也与姜词有所不同。此外张辑为姜夔乡晚,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九云“其得诗法于姜尧章”,又谓世人徒知其为诗人,“不知其又能词也”。又卢祖皋虽被归入姜派词人中,但除了风格上的略近以外,并未见与姜夔有交往之迹。故在南宋中后期,姜夔词虽得盛名,影响亦大,不过就这个词派而言,并没有真正成熟。

清代朱彝尊、厉鹗等浙派词人以姜夔为宗祖,并列出了这一词派的大略,朱彝尊《黑蝶斋诗馀序》云: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

汪森《词综序》亦云:

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其中有些似不应属于姜夔一派,如吴文英、陈允平等。但在总体上,他们的概括还是准确的。由这个名单中就可以明显看出,这个词派的确并非是传统上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宋代词派,而应该是一个宋元词派,而且元代还是其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阶段。

首先,从时间上来说,这个词派创始于姜夔,约当南宋中后期,而朱彝尊的名单中,蒋捷以下俱已入元,年辈最晚的杨基实已由元入明,则整个姜张词派的时间跨度前后长达百馀年,其中至少有一半左右的时间是在元代。如果将此词派仅仅归属于南宋,便不能反映其发展的真实过程。

其次更重要的是,这一词派在元代并不仅仅是作为姜夔词的延续而存在,而是孕育了新的发展,元代是这个词派的成熟期和总结期。这其中自然以张炎的作用最为重要,姜张词派的成熟就是在张炎手中完成的。虽然此前周密即已衍姜夔一派,其《弁阳老人自铭》中云:“间作长短句,或谓似陈去非、姜尧章。”[5]但张炎更是在词的创作和词学上都承继了姜夔的传统,并作出了新的发展与总结。具体来说,张炎对于这个词派的贡献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在创作上承袭了姜夔词风,并有所新创,自出机杼之笔时时可见。邓牧《张叔夏词集序》云:

美成、白石逮今脍炙人口。知者谓丽莫如周,赋情或近俚;骚莫若姜,放意或近率。今玉田张君,无二家所短而兼所长。

张炎词如《南浦》咏春水诸什,精细婉雅,而《红情》(无边香色)等词更是直接对姜夔《暗香》、《疏影》诸词的模仿。他的不少词中所刻意营造的清峭空灵、飘忽虚宕的意境也是从姜词中化来的。不仅是词,张炎的诗也学姜夔,舒岳祥在《赠玉田序》中即云其“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艺术趣味上的近似和承袭是后人以“姜、张”并称的主要原因之一。然而,以张炎为代表的那些崇尚骚雅和高情远韵的元代词人,对词派的发展也有重要影响,如该词派在创作上的一些新现象便都出现于元代,尤其是宋元之际。姜夔虽然也有一些词像《暗香》、《疏影》等,可以视作是寄托了家国之恨的作品,《扬州慢》等词则明显流露出强烈的黍离之悲。但在总体上,作为一名江湖散人,又当南宋中叶的承平之际,其词中的“野云孤鹤”、逍遥物外之意还是较为突出的。但是到了南宋沦亡之后,张炎等人虽然还是宗尚雅正、推崇清空,但从其词作中来看,已经融入了新的时代内容。其中又以张炎词中直接抒写亡国之恨的作品为较多,下面这首《甘州》就是很典型的一个范例:

甘  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截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远赠,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辛卯岁为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此词即是次年张炎自大都归后所作。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四谓此词“苍凉悲壮,盛唐人悲歌之诗,不是过也”。词中在工整清雅的字句中蕴藏了深沉的馀哀,上下片之结句皆点醒此意。词中流露出的沧桑之慨、故国之思,便与姜词有所不同,如果说姜词为承平之声的话,则张炎的这类词便是亡国哀音了。而作为一个词派来说,创作上的这种新变化并不是在宋代,而是在元代出现并完成的。这不能不说是元代词坛对此词派的发展和演进所作的重大贡献。

二是在理论上为本词派进行了总结。张炎的《词源》二卷是关系宋元词学的重要著作,在理论上有着完整的规模。张炎祖辈中张镃、张鉴等与姜夔皆交往甚密,其父张枢的词集《寄闲集》也与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一样,于词句之下旁缀音谱。张炎在《词源》自序中云:

余疏陋谫才,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尝知绪馀。故生平好为词章,用功四十年,未见其进。

杨守斋即杨缵,为姜夔之后的乐律名家,有《作词五要》传于世,其词法强调持律协音,即是白石家法。故当时人就将他与姜夔并称,如王沂孙《踏莎行·题草窗词卷》云:“白石飞仙,紫霞凄调,断歌人听知音少。”而张炎的词学理论在渊源上与杨缵颇有关系,杨缵的《作词五要》即是由于有了张炎的传述,才得以传之后世的。并且张炎也总结出四条要诀,又传于陆行直,著于《词旨》。传衍有序,一脉相承,形成这个词派的理论渊源。而张炎的《词源》即是在习闻先辈绪余的基础上,对此词派的词学进行了集大成式的总结。他虽然强调远祖清真,近师白石,但实则姜夔的影响更为突出,他欲用白石之长以补清真之短。张炎论词最主要的即为雅正清空之说,他主张雅正,而雅正的标准即是姜夔。张炎认为柳永、康与之的词过于靡曼,而辛弃疾、刘过等人的词又过于粗豪,周邦彦词虽属雅正,但与姜夔相比尚缺乏高远的意趣与骚雅的句法,故《词源》中论词的范例多取之于姜词。张炎的清空之说是他在理论上的新发展,他认为“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据陆行直《词旨》云:“清空二宇,亦一生受用不尽,指迷之妙,尽在是矣。”可见张炎论词之精粹即在此二字之中。如果说雅正之说尚是沿前人绪馀,则清空之说可谓是张炎所独有的理论立足点。张炎所提倡的雅正、清空之说,成为雅词派最重要的论词标准和艺术主张,从而在理论上总结和完善了这一词派。

三是通过种种方式传承和延续了这一词派。首先,张炎入元之后生活了四十馀年,交游甚广,其词法传于陆行直等,其所提倡的风雅词范,则在张翥、张雨诸人词中得到进一步的延续,到了元代中期以后,这种词风在元代词坛上遂成为主导性的风范,远远超过了北方金遗民词风的影响。因此,就对元词的发展来说,张炎所起的作用是极为重要的。其次,对后世而言,张炎的影响也并不在姜夔之下。清代浙派朱彝尊等人虽然推崇姜夔,非常羡慕姜夔那种逍遥闲散的风姿,但在现实中,他们都不可能有那种潇洒纵逸的情怀,清初文网严密,他们也不可能直接表达不满情绪,故张炎词中那种既清雅矫健,又略有深隐曲意的风范,最受到他们的欣赏和接受。因此浙派名为姜、张并举,实际上却更近于张炎,在词学观念和词的创作上都更多地受到张炎的影响。朱彝尊自己即坦承“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6]。因此从渊源上来说,尽管号称“家白石而户玉田”,但浙派宗奉的是从张炎手中传下来的白石风范。张炎以及与之相近的其他元代词人如仇远等,其承上启下的传导作用对该词派的发展来说,可谓功莫大焉。

因此,元词是姜张词派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对白石词风的简单延续,而是有着新的变化和新的创造。这个词派由姜夔创始,至元代张炎方集其成并加以完善。正是通过张炎上述三方面的贡献,词派才得以走向成熟和光大。而其后继者更由于张炎的影响,不绝如缕,历百年而不衰,可谓源本于宋,而昌大于元。由此而观之,元词不仅未衰,而且还的确存在着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