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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5.1.1 一、由宋入金的词人开启了金代百年词运

一、由宋入金的词人开启了金代百年词运

刘毓盘《词史》云:“女真立国,专尚武功,自与宋通和,宋使被留者,以文化开其国。”[3]此语指出了金初词人的基本来源,并认为金源文化的开启者即是这些由宋入金的文人,是很有见地的。实际上,相同的意思在金代本朝人那里也早已认识到了,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谓:“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而正是这些“宋儒”开启了金源一代的词运。

女真本为半蛮荒状态下的民族,“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4],然而“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5]。以武得国、以文立国就可以看做是金朝的一条基本国策,以文立国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借才异代。最初入金的文士,主要是渤海人,如出身辽东渤海大族的杨朴,金代建国之初的制度朝仪,多出其手。另外高庆裔、张浩等人都成为金初立国的得力助手。金灭辽后,大批辽国文人亦入金为宦,如韩昉、韩企先、左企弓、张通古诸人,相继得到金廷的重用。然而对金代文化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灭北宋之后入金的宋代文人。从宋代文人入金的途径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类:

其一是使金被留者,吴激和宇文虚中是典型代表。《金史》卷一二五《吴激传》谓其“将宋命至金,以知名留不遣,命为翰林待制”。时当在宣和七年(1125)至靖康二年(1127)间[6]。同书卷七九《宇文虚中传》载:“(建炎)二年,康王求可为奉使者,虚中自贬中应诏,复资政殿大学士,为祈请使。是时,兴兵伐宋,已留王伦、朱弁不遣,虚中亦被留,实天会六年(1128)也。朝廷方议礼制度,颇爱虚中有才艺,加以官爵,虚中即受之,与韩昉辈俱掌词命。”当然,也有被留后坚决不肯受金爵禄者,如朱弁、洪皓、张邵,以坚守气节而终得归宋;司马光之侄孙司马朴被委以尚书左丞之高位,坚以疾辞;滕茂实以布衣终老,临终嘱以“宋使者”系衔志墓;还有像王伦这样以身相殉者。

其二是兵败降金者如蔡松年父子。《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载:“父靖,宋宣和末,守燕山。松年从父来,管勾机宜文字。宗望军至白河,郭药师败,靖以燕山府降,元帅府辟松年为令史。天会中,辽、宋旧有官者皆换授,松年为太子中允,除真定府判官。”自此通显,曾随完颜宗弼攻宋,累官至右丞相,是由宋入金的文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其三是主动投金者。如高士谈,宣和末本为宋忻州户曹参军,后仕金为翰林直学士。刘著,于宋宣和末登进士第,后入金,历仕州县,年六十馀,始为翰林修撰。还有的是先仕于刘豫的伪齐,后入金的,如施宜生,北宋政和四年(1114)擢第,授颍州教授,后仕伪齐,齐废后,入金仕为翰林侍讲学士。

郝经《读党承旨集》一诗中云:“金源文物纂辽宋,国初尚有宣政风。”这些由宋入金的文人,承宋启金,对于金源文化所起的作用,可谓厥功甚伟。而就金代词坛而言,由宋入金的文人亦可视作金词的开创者。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谓:“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平心而论,金代词人中成就最高的并不止吴、蔡二人,如赵秉文与元好问自己,无论是词作的数量还是质量,都不在吴、蔡之下。元氏之所以对其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就是反映了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公论——正是以“吴蔡体”为代表的“宋儒”词开启了金代百馀年的词运。这也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认识:

一是其人其词本身就构成了金代初期词坛的主体。可以注意到,金初近二十年的词坛中,除了由宋入金的词人以外,几乎就找不出一位其他背景的词人。只有辽西人邢具瞻算是个例外,他仅存的一首作于天眷三年(1140)的《导引词》,实际上是一篇雅乐登歌性质的乐章,与真正意义上的词还有所不同。如果把这时期的“宋儒”词去掉,词坛上剩下的只有一片荒漠了,可见他们所占据的绝对性的主导地位。

二是从不同的角度承继了北宋词的风范。“吴蔡体”虽然并称,但并不像论者所谓因吴激为苏轼友人米芾之婿,故受苏轼影响是自然之事[7],实际上吴激和蔡松年的词风并不完全相似,他们所承继之北宋词的风范也不尽相同。近人陈匪石《声执》卷下云:“金源词人以吴彦高、蔡伯坚称首,实皆宋人。吴较绵丽婉约,然时有凄厉之音。蔡则疏快平博,雅近东坡。”就是看到了两人词的不同之处。相比之下,吴激词中除《满庭芳》(谁挽银河)一阕略有东坡故态之外,其最负盛誉的《诉衷情》、《人月圆》二词,则于珠圆玉润之中,别饶凄婉,雅近南唐馀风,更添“排荡之势”[8],他的几首长调词风味亦在秦、周之间。而蔡松年词则较明显地受苏轼的影响。另外,宇文虚中词中也可以看出柳、周馀韵,其《念奴娇》词之所以被元好问批评为“颇近鄙俚”[9],恐怕和其中“疏眉秀目”、“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等句,显近柳氏家法有关。而高士谈词中似也有受欧阳修词影响的痕迹。刘著仅存的一首《鹧鸪天》,被陈廷焯评为“风流酸楚”[10],而据《中州集》卷二,刘著《病中寄楚卿》诗中有“行云不道无行雨,只恐相逢是梦中”之句,至少可说明他对小晏词的熟悉程度。这些“宋儒”词人风格取向虽不尽相同,但都承担了将北宋词之风范引入金朝的重任,汴宋的流风馀韵遂不绝如缕地波及于随后的整个金朝词坛了。

三是奠定了金词学苏的基础。北宋亡后,苏学行于北,由宋入金的文人大多仰慕苏轼,其中有的还曾以晚辈的身份,得到过苏轼的称许,如《金史》卷一二七《褚承亮传》载:“宋苏轼自定武谪官过真定,承亮以文谒之,大为称赏。”而一代金词亦受苏词影响极深,追源溯始,这种取向仍是金初的“宋儒”词人所确定的,其中自是蔡松年之作最为典型。一部《明秀集》中,语辞、意象、情绪与苏词相近者不可胜数,故魏道明注《明秀集》亦多以坡词证蔡词,魏注虽有穿凿附会之嫌,但说明当时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蔡松年词与苏轼词之间的承继关系。他们的审美倾向和词学渊源为整个金词定下了基调。

四是直接影响了随后的一批新生代词人。金词进入气象鼎盛期时,词坛上的重要人物,往往与由宋入金词人有所关联,尤其是蔡松年的作用应加以重视。如《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传》载:“松年前在宗弼府,而海陵以宗室子在宗弼军中任使,用是相厚善。”而蔡氏的仕宦生涯亦在海陵王朝达到顶峰,完颜亮“俚而实豪”[11]的词风,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与蔡松年的影响有关。蔡松年之子蔡珪被时人许为金朝文派的“正传之宗”[12],本人也是金朝中期的词人。蔡珪曾与刑部员外郎王翛、宛平主簿任询等同因事被笞,说明蔡珪与王翛往来频繁[13],而元好问为王庭筠所撰墓碑中载:“涿郡王公翛然,风岸孤峻,少所许可,一见公,以国士许之。”[14]可见王翛于王庭筠有知遇之恩。金词中期大家赵秉文又出于王庭筠门下,刘祁《归潜志》卷一载:“赵学士秉文,……王庭筠子端荐入翰林。……公幼年诗与书皆法子端。”[15]另外,《宋史》卷四〇一《辛弃疾传》载:“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少师蔡伯坚,与党怀英同学,号辛党。”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谓此事不确,刘扬忠在《辛弃疾词心探微》中则反驳了邓氏的观点。南宋陈模《怀古录》卷中曾载:“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辛幼安以诗词参请之。”此蔡光不详何人,也有论者怀疑“光”为“公”之讹,实际指的应即是蔡松年[16]。虽然党怀英、辛弃疾同师蔡松年之事迄今尚无定论,但邓广铭《辛稼轩年谱》中也承认“稼轩早年从事于乐府歌词之写作,有曾师法蔡伯坚之可能”[17],则党怀英师法蔡松年的可能性只能说更大了。因此,由蔡松年到完颜亮、蔡珪、王庭筠、党怀英、赵秉文等人,即使不能完全说是师法传承的关系,至少也可以见出金初“宋儒”词人对后代词人发生影响的一条线索。可以肯定,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由北宋入金的词人,金词才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