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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莎士比亚戏剧
1.8 第六章 莎士比亚的传奇剧

第六章 莎士比亚的传奇剧

“传奇剧”原本并不是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划分种类。而现代所称的“传奇剧”实际上指的是一种新的剧种,混合了喜剧和悲剧因素,由弗兰西斯·博蒙特和约翰·弗莱彻在16071613年间发展并普及。他们的《菲勒斯特》一剧则是典型之作。在莎士比亚戏剧生涯的后期,莎士比亚创作了四部这样的剧作,现在一般称之为“传奇剧”:

《配力克里斯》(16071608),一直到1664年第三对开本才列为莎士比亚的剧作;

《辛白林》(16091610),在第一对开本中列为悲剧;

《冬天的故事》(16101611),在第一对开本中列为喜剧;

《暴风雨》(1611),在第一对开本中列为喜剧。

一般来说,肯戴尔和赫明思把《辛白林》列为悲剧,把《冬天的故事》和《暴风雨》列为喜剧,因为他们觉得悲剧因素在《辛白林》中居于主导地位,而在其他两剧中,喜剧因素处于支配地位。

因为传奇剧综合了悲剧和喜剧的因素,弗莱彻称之为“悲喜剧”,这是他在《忠实的牧羊女》(1608)一剧的序言中自造的一个术语。在弗莱彻看来,一部悲喜剧“缺少死亡,足以使它不成为悲剧,而是近乎悲剧,又使它不成其为喜剧”。像喜剧一样,传奇剧包括爱情计谋,逐渐以圆满结局。像悲剧一样,传奇剧要有严肃的情节(背叛、独裁、篡权),涉及严肃的主题;气氛要比喜剧阴沉。悲剧强调邪恶,喜剧减少邪恶,传奇剧则恶有恶报,这却是人类磨难的现实存在。

《配力克里斯》、《辛白林》、《冬天的故事》和《暴风雨》归入不同的戏剧类型,并不是因为它们属于不同类型的戏剧体裁,而是因为它们共同拥有某些特点。最早出版的当是“最近的、最让人仰慕的剧本《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真实地反映了所叙亲王的历史、冒险、命运以及他的女儿玛丽安娜出生与生活的大小事件”。很明显,剧团经理希望避免使用“喜剧”这一术语,因为剧本的气氛是严肃的。在情节发展过程中,有的人物死去了;然而,剧的结尾却又是皆大欢喜,显然不适合“悲剧”这一术语。如果他们去咨询波罗纽斯,他会建议使用“悲剧的——田园的”。第一对开本没有收入《配力克里斯》,编辑人员也就避免了有关的分类问题。《辛白林》尽管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一直被归在悲剧之列,因为在剧中出现的死亡影响极其重大。为了一致起见,《冬天的故事》也应列在悲剧,因为其气氛严肃,安提格纳斯最终毁灭,还有水手们的悲惨命运。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区分这些剧作的应该是这样一个事实:死亡先于大团圆,但是这样的标准在《暴风雨》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可是,如果我们将《暴风雨》分别与《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或《第十二夜》,以及《配力克里斯》、《辛白林》或《冬天的故事》比较一下,我们可以确定其与后者关系密切。谈到关系的疏密,我们觉得早期浪漫剧与喜剧比较亲近,而后期传奇剧则与悲剧比较相近。战胜邪恶势力实在艰难,仿佛与大悲剧中所出现的那样。不管是否发生死亡,但死亡的阴影始终存在。

既然“传奇剧”所指的是一种特殊的浪漫剧,有人觉得似乎可以用“悲喜剧”更加贴切,但是这种说法好像也不能完全达意。尽管“悲喜剧”这个术语由来已久,堪与普劳特斯的《安菲特立翁》一样古老,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是贬义的。似乎有点像西德尼称之为“混合悲剧”的剧作,混合了偏向于悲剧场景——上层人物的悲剧与偏向于喜剧场景——底层人物的喜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莎士比亚的所有悲剧几乎都可以称为“悲喜剧”。约翰·弗莱彻继承了意大利剧作家,田园“悲喜剧”作家瓜里尼的思想,试图抬高这个术语以及此类戏剧的身价。他在《忠实的牧羊女》中追求风格的统一,强调剧作“要有死亡,恰到好处,不至于使其成为悲剧;再贴切一点,不至于使其成为喜剧”。在此,他几乎为莎士比亚的后期传奇剧下了一个定义。这些剧与弗莱彻的悲喜剧之间有什么关系,争论颇多,但是我们知道它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同。弗莱彻所强调的是结尾所蕴含的某种审美和戏剧效果。在莎士比亚看来,效果只是通往结尾的手段,是人物性格中的哲学或宗教因素。

这四个剧本有许多共同特点。它们的大团圆结局不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惊喜,而是一种令人高兴的启示。它们包含了超自然或神秘的因素,还有像复活这样的因子。犯罪、流亡和救赎的主题相互照应。在父女关系中充满了年老与年轻的矛盾,而女儿往往能在我们的意识中唤起春姑娘的形象,这是永恒复兴的象征。《冬天的故事》结果是关于春天的传说。与另外三个剧一样,《冬天的故事》以家庭大团圆结尾,宝丽娜对已经“复活”的赫弥翁说:

把你僵固的姿态交还给死亡,因为你已经从死里重新得到了生命。

在这里,“生命”显然指的是帕蒂塔,而在她的身旁站着的是她的情郎。在喜剧中,不朽的生命是值得庆贺的,而在传奇剧中,这却是神圣的。

从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戏剧冲突包罗万象:战争、叛乱、嫉妒、叛逆、诡计等,而这些冲突产生的根源却显得比较模糊,可能在上一代业已开始,一直持续到戏剧展开的阶段,最终在剧末得到解决;原本悲剧的情势经历了外在的复苏、突然的转化,等等,逐渐导向幸福的结局。

传奇剧的主体往往涉及犯罪、赎罪和悔改。坏人多行不义,通过外在环境与内在因素的作用,终于幡然悔过,而不是最终遭到惩罚。剧中混合着各种似乎不可能的情节,令人惊诧不已的行动,非同寻常的事件,比如:海难、乔装、孩子或父母失而复得、超自然的事件或生命。

上流社会人物的戏剧活动展现在乡村和宫廷的背景下,人物塑造往往两极化,一边是品德高尚的乡绅,一边是品行不端的无赖;善良的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不断经受世俗习惯的考验,“纯洁”和“功利”的爱情观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传奇剧是继悲剧之后描写人类经历的自然步骤。悲剧蕴含着人们所做出的不可逆转的选择,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避免地导致悲剧结局。在传奇剧中,事件似乎是可以“逆转的”,可以有第二次选择和重新开始。其结果是,前因与后果,开端与结尾的逻辑关系被一种同时性和和谐感所代替。悲剧受一种命运感控制,如:《哈姆雷特》、《麦克白》和《李尔王》;在传奇剧中,命运感来自于神圣的上帝的意志。悲剧描写异化和毁灭,而传奇剧则描写和解与恢复。在悲剧中,悲剧人物的毁灭是由自己的行动和选择的结果,而在传奇剧中,剧中人物顺应形势,不逆势而行。悲剧倾向于关涉复仇,而传奇剧则关涉宽恕。传奇剧的情节结构超越了悲剧的结构:蕴含悲剧潜质的事件导致的不是悲剧,而是一段幸运的经历。

传奇剧皆大欢喜的结局与戏剧的结尾表面上相似。但是,喜剧的气氛是亲切而华丽的,传奇剧则具有一种沉默的幸福感——喜悦与悲恸交织在一起。像喜剧一样,传奇剧以婚礼结尾,但是其重点却不是新郎和新娘的个人幸福,而是整个社会大家庭的矛盾弥合。因此,喜剧多以年轻人为中心,而传奇剧则以中年人和老年人为主轴。同样,悲剧处理的事件势必导致个体的死亡,而传奇剧则强调生死的轮回。悲剧从深度上探究人物性格,强调人物心理,而传奇剧则突出原型,强调人类经验的集体和象征模式。相较于莎士比亚悲剧或喜剧中的人物,传奇剧中的人物似乎显得肤浅或单一。但是,传奇剧中的人物并不追求心理上的可信性,他们的经历具有象征的意义,超越了其生活和理性的限制。在传奇剧中,强调的重点由个人性格特征转移到大自然。

传奇剧是非现实主义的,充满了超自然的因素,人物常常显得“超越生活”,如:普洛斯皮罗,或者显得性格单一,如:米兰达和菲迪南。情节尤为不合逻辑,因果关系常常被忽视。主题、事件和气氛严肃,行动似乎会导致悲剧的灾难,可是意想不到的诀窍却使冲突得到圆满解决。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能有点匪夷所思,有点牵强,不像古典喜剧的天意安排。现实主义不是其追求。传奇剧要求我们延缓对情节中非现实主义本质的怀疑,而以其自身的方式去经历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