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永兴便江三日游A
清·杨恩寿
三月十二日 阴
泊西河口,距永兴二十余里。对岸人声腾沸,正唱花鼓词。楚俗于昆曲、二簧之外,别创淫辞B,余固久知之而未见也。时沉霾净扫,新月微明,兴桂仆以百钱另买小舟,剪波而渡。至则金鼓轰云,灯光如海,缚草为台,环以破布;台侧别有茅屋,盖妆束处也。妆毕缘梯而上。乡人争先睹以为快,咸伺于此,人数半于台下焉。余至,正演次出之半,不识其名。有书生留柳莺婢于室,甫目成C而书僮至,仓卒匿案下。书生与僮语,辄目注案下,案下人亦送盼焉。僮觉,执婢,书生羞而遁,童婢相调,极诸冶态。台下喝彩之声,几盖钲鼓,掷金钱如雨。柳莺流目而笑,若默谢云。次出闻系《整鞋》。始出丑演张三,次出旦演金氏,为嫂叔称。三鞋破,倩金针纫。金始织而缝之,纺车线篚D,神在个中。缝毕,三、金唱歌以娱,此唱彼答,亵不耐闻。歌阑,遂搂而去。其排场合《金莲调叔》及《卖肉打线》为一。时斗柄E欲东,露浓湿帽,余遂呼棹返。闻柳莺为金氏之弟。柳黎而媚,金颀而长。二惠虽称二美,难弟究胜难兄F。使柳隶梨园,亦佳品也。
三月十三日 晴
溯耒河而上,两岸皆土山,无片石,色黝而童G,连亘二百余里。于永兴之下十三里,忽矗一岩,玲珑削秀,高及百丈,腹微凹,凿石成大士H像。岩下水激如啸,中耸大石,其形如狮,昂视大士,若顶礼焉。舟人告余曰:“此观音岩也。”昔石狮据山腰,为行人祟I。观音化优尼身至此,令狮入河浴。狮甫入水,观音遂袭坐其地,狮终伏水而护法。诞语无稽,姑妄听之,亦可排闷。午初泊永兴,访谭绂臣、学博不值。申初,居停J舍舟登陆,余辈遂移舟对岸,傍岩而宿。永兴屡经兵灾,城郭不完,市冷人稀,官衙如寺,甚凄凉也。
三月十四日 阴
过永兴,石山骈接,水急如箭,逆流牵缆,难于上天。两山对立,露天若线,篷窗昼暝,岸草拂舷。牵夫力猛,与水沟争路,桅木訇然断五尺许,舟轻若芥,随波直下,邻舟相救,始得就岸,假令触石,立齑粉矣。危而得安,岂非天哉!无事,假得《绿野仙踪》翻阅,书虽鄙里,叙蓉江谄事介溪,形容尽致,须眉毕见,与正史不甚剌谬。流芳贻臭,各有千秋;得小说以传其名,即牧竖贩夫,亦知唾骂。吁,可畏已!
黄昏泛舟,行就泊矣,忽石矶耸出,水如盘涡,舟人不能著篙,水遂鼓舟直到矶下。石簇如刃,出舟首尾之上,使稍退尺余,必为击损。舟人遂抛锚,钩于石隙。停少许,始渡河,泊斋宫滩而宿。当陷矶下时,风声,水声,篙触石声,篷窗相触声,舟人呼救声,芑兄念佛声,入耳动心,颇形惶惧。仰视青天,月光初皎,几一时之久。一日两受大惊,夜不成寐,枕上成诗云。
【注释】
A本文载《坦园日记》卷一之《郴游日记》,写于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十二至十四日,作者坐船赴郴州任职的途中。便江,位于湖南郴州永兴县,它上吸东江,下泻耒水,绵延百里,素有“小漓江”之称。两岸含秀吐绿,丹霞地貌遍布,有全国最长最窄的“一线天”奇观。杨恩寿(1835-1891),号蓬海,别署蓬道人,又称坦园,长沙人。清戏剧家。同治举人,27—30岁间四游郴州,曾在郴州给太守魏武做幕宾兼办文牍。任职期间作《坦园日记》二卷,计四万余字。戏剧合称《坦园六种曲》。B[“楚俗”句]昆曲,也叫昆剧,元代产生于江苏昆山,明清流行各地,对许多剧种的形成和发展都有影响。二簧,又名二黄,戏曲声腔之一,用胡琴伴奏。淫辞,淫秽下流的言辞。这里指不健康的词曲,即所谓淫词艳曲。C[目成]“目成心许”之省,语出《楚辞·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里指眉来眼去,以目传情。D[篚(fěi)]一种圆形竹器,用以盛物。E[斗柄]即北斗柄,指北斗的第五至第七星。F[“二惠”两句]第一句“二惠虽称二美”化用成语“二惠竞爽”,成语原意比喻两兄弟都是好样的。二惠:指春秋时齐惠公的孙子公孙灶与公孙虿。竞爽,精明强干。语出左丘明《左传·昭公三年》:“二惠竞爽犹可,又弱一个焉,姜其危哉。”宋·胡继宗《书言故事·兄弟类》又说:“言兄弟齐芳,曰二惠竞爽。”犹言兰蕙齐芳。文中意思是柳莺和金氏两兄弟虽堪称是一对好演员。第二句化用成语“难兄难弟”,成语原意为兄弟俩才德都非常好,难以分出高下。难,音nán,难做。文中意思是弟弟柳莺的表演终究胜过哥哥金氏。G[色黝而童]黝,青黑色。童,山无草木。H[大士]佛教称佛或菩萨。如观音大士。I[祟]鬼神作怪,为害行人。J[居停]寄居之处的主人。一般为城镇中的一些房主,兼营旅馆、仓库,或做经纪人。原称“居停主人”,简称“居停”。[訇(hōng)]象声词,形容大声。[齑(jī)粉]粉末。喻指粉身碎骨。[叙蓉江谄事介溪]叙述杨守仁阿谀奉承严嵩的事。杨守仁,字嘉复,号蓉江,福建漳埔人,嘉靖进士,官至广东副使,主修《严州府志》,曾任今杭州知府。严嵩,字惟中,号勉庵、介溪、分宜等,江西新余人,明朝重要权臣,擅专国政20年。[剌(là)谬]违背。[枕上成诗云]作者于当日口占七绝《舟逆行便江》12首,当晚写成一首五言古诗《舟陷便江石矶》。
【翻译】
三月十二日 阴
船停泊在西河口,这里离永兴县城二十多里。只听对岸人声鼎沸,正在演唱花鼓词。楚地的习俗是在昆曲、二簧以外,另外编了一些淫词艳曲,我本来很久以前就知道但却没有见过。当时天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新月透出些微的亮光,仆人兴桂用一百钱另外雇了一叶小舟,劈开波浪渡到对岸。到了之后就发现,锣鼓喧天,灯火如海,人们将草扎成戏台,用旧布将它围起来;戏台侧边另有一座茅屋,大概是化装的地方。演员化完装沿着梯子走上戏台。当地人看戏争先恐后,以先睹为快,都在这里等候,这里的人数占了台下观众数的一半。我到的时候,正演到第二出戏的一半,没有辨认出戏名。该出戏说的是:有一书生把一个名叫柳莺的奴婢留在房间里,两人眉来眼去,才对上眼,而后书童就闯进来了,柳莺仓促躲藏在桌子下面。书生和书童交谈时,眼睛总是盯着桌子下面,躲在桌下的人也和书生暗送秋波。书童发觉了,揪出了奴婢,书生羞愧地逃走了,书童和奴婢就相互调笑起来,极力做出各种妖冶逗笑的情态。戏台下的喝彩声差不多盖过了铜钲和鼓点的声音,观众抛到台上的钱多得雨点似的。柳莺转动着目光流盼全场,满含笑意,似乎是默默道谢。接下来的一出是《整鞋》。开始走出来的是丑角,饰演张三,接着走出来的是旦角,饰演金氏,两人在戏里互称嫂叔。张三的鞋子破了,请金氏缝补。金氏于是先编织好布料,而后给小叔子张三补起鞋来,纺车、线篓和人物的神态全在他们的表演中。缝补好后,张三和金氏两人就唱歌取乐,这个唱来那个答,轻佻下流得让人听不下去。对歌快结束时,两人就搂抱着离场。这出戏的排场其实就是把《金莲调叔》和《卖肉打线》合二为一。这时,天上的北斗柄将要向东移动了,露水很重,沾湿了帽子,于是我吩咐开船返回。听说饰演柳莺的人是饰演金氏的人的弟弟,弟弟长得略黑而妩媚,哥哥长得窈窕而修长。柳莺和金氏两兄弟虽然堪称是一对好演员,但是相比之下弟弟的表演终究胜过哥哥。假使弟弟是梨园弟子的话,也是戏院里的佼佼者啊。
三月十三日 晴
沿着耒河逆流而上,只见两岸都是土山,没有一块石头,山色黝黑而且光秃秃的,连绵二百多里。在永兴的下游十三里处,忽见耸立起一块岩石,玲珑剔透,陡峭秀丽,高达一百丈,腹地微微凹进去,石头被凿成了菩萨的塑像。岩石的下面河水湍急如同呼啸,河中耸立着一块大石头,形状像一尊狮子,仰视着菩萨,像在那里顶礼膜拜。船工告诉我说:“这是观音岩。”以前,石狮盘踞在山腰,作怪为害过路的人。观音就化身为优尼来到这里,让狮子入河水洗浴。狮子刚入河水,观音就趁其不备坐了狮子的原位,狮子最终永远趴在水中守护佛法。荒诞之谈无从查考,姑且听听,也可以排遣沉闷。午时初刻船停在永兴,我去拜访谭绂臣、学博,却没有遇见。申时的时候,旅馆主人下船登岸,我们于是将船渡到了对岸,靠着岩石过了一宿。永兴屡次遭受兵灾,城墙残破,市场冷清,人烟稀少,官府衙门如同寺庙,很凄凉啊。
三月十四日 阴
船驶过了永兴,只见石山密集,江水湍急如箭,逆流而上须用纤绳拖船,比上天还难。江边两山相对耸立,峰距很近,露出“一线天”奇景,船上的蓬窗白天都一片昏暗,两岸的杂草撩拂着船舷。纤夫的力量很猛,拖着船和江水沟渠争道前行,突然桅杆訇的一声断了约五尺,瞬间船体轻得就像一叶小草,随着波浪快速向下游飘去,依靠附近船只的救助,我们才得以靠岸,假使船触到了江上的石头,立马就会变得粉碎。转危为安,难道不是天意吗!没有什么事,借到一本《绿野仙踪》来翻阅,书中所写虽然庸俗浅陋,叙述杨守仁阿谀奉承严嵩的事,把人物情态写得很详尽,须发和眉毛都一一显现,倒和正史的记载没有太大出入。流芳百世的、遗臭万年的,各有一套;得以小说来传播他的名声,即便是牧童和贩子,也知道唾骂那些人。唉,可怕呀!
黄昏时泛舟江面,都快要泊船了,突然江中耸出大石,江水如同漩涡,船工无法撑篙,江水就推着船直接冲到大石下方。石尖如刀锋,高出船头船尾,假如船稍稍后退一尺多,船定会被撞坏。船工于是赶紧抛出锚,钩住了石缝。停了一会儿,才渡过去,停靠在斋宫滩,住了一晚。想当初船陷在石矶下的时候、风声、水声、竹篙触石声、船蓬和舷窗的碰撞声、船上乘客的呼救声、芑兄的念佛祈祷声,同时贯入耳朵,令人魂惊魄动,让人很是显出了惊恐的样子。仰望天空,月色皎洁,此情景几乎有一个时辰之久。一天之内两次大受惊吓,夜不能寐,就在枕上写诗。
【赏析】
作为戏剧家的杨恩寿,少有大志,却运蹇不遇,尝游幕武陵滇南,擅长作曲(剧曲),著有《姽婳封》、《桂枝香》、《麻滩驿》、《再来人》、《桃花源》、《理灵坡》等传奇,总名“坦园”六种,王先谦曾为之作序。又有《坦园词余》一卷传于世。戏曲论著有《词余丛话》、《续词余丛话》。杨恩寿的论剧主旨,强调内容“垂世立教”,偏重诗词律曲,忽视舞台演出。所载清代中叶以后的戏曲史料,有较高参考价值。
本文虽然题为“永兴便江三日游”,但是,他三句话不离本行,第一日实则浓墨重彩地写了在西河口观赏地方戏曲之所感。开篇就说“楚俗于昆曲、二簧之外,别创淫辞,余固久知之而未见也”。宣示了作者对戏剧的评判标准,偏重肯定其教化百姓、移风易俗的作用,同时也伏笔于此,于后为应:后文写作者对当地“淫辞”表演时观众如云,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的惊讶之情。这里通过一系列的叙述、描写,加上本段结尾几句看似随意实则十分内行的点评,作者实际上已经巧妙地实现了一次对当地不雅戏曲的完整评判。
本段行文可观之处尚有多处。其一,写景则动静相应,遣词工巧,先闹而后静。先写“人声腾沸”,再写“新月微明”,小舟则“剪波而渡”,一个“剪”字形象生动地写出了船于水上急行之时劈波斩浪的情景,尤为精妙。其二,巧用修饰语,渲染气氛,生动再现了当时情景。戏台的锣鼓声震天响,有如“轰云”,观戏的人多“如山”,灯光多“如海”,极力渲染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戏曲表演盛况。其三,状舞台情形,富于变化,动感十足。如先是“成”,而后“至”,而后“匿”,而后“语”,而后“注”,而后“送盼”,而后“觉”,而后“执”,而后“遁”,而后“调”,将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舞台形象呼之欲出,令人叫绝。
如果说,第一日作者的注意力在于楚地人文风俗,那么第二日,作者就直接把目光投注到便江的自然景观了。他们逆流而上,沿途游目骋怀,观岸上童山巨石,特别是细察石像,写景状物,简笔蕴藉,引入传说,略增文趣。作者“溯耒河而上”的时候,两岸的景致毫无特点:一眼望去,只见土山,黝黑一片,连一方稍有特点的石头都看不到,光秃秃的,连绵两百多里,接着却笔锋直下,眼前江面忽然吐出一块巨石,“玲珑削秀”,其高达到一百余丈,与之前毫无生气的土山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后文状写的大士像给读者造成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这种先平淡无奇而后诡异骇人,以形成强烈对比的写法令人惊叹。
如果说第二日的水上游,只是让作者初识便江,渐入佳境,那么第三日的舟陷便江,就是让作者“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了。这一日作者舟行过永兴,记下所见,竟是笔彩飞扬,跌宕起伏,张弛有度。这一方面源于便江之景既千姿百态,又变幻莫测,让游客在赏景之时心情起伏,强烈的刺激如玩蹦迪;另一方面源于作者的妙笔生花。你看,写山的险峻:举首仰望,只见两山之间,似乎天只有一线之宽;江中矗立的巨石,一簇一簇的,就似插在江面锋利的刀剑,摄人心魄。写水的湍急:水势如离弦之箭,“舟轻若芥,随波直下”。写江中盘涡:舟人不能著篙,旋水鼓舟直下,“稍退尺余,必为击损”。写旅途惊魂:其间两次遇险都有惊无险,遇困呈祥,转危为安,让作者真正地体验了一把同舟共济的艰难。最绝妙的是,作者又难避“戏瘾”,在惊魂甫时还调动各种音响、道具,还原了一场精彩的“便江惊魂”-“风声、水声、篙触石声、篷窗相触声、舟人呼救声、芑兄念佛声……几一时之久。”
起于景,结于景,是为“记游”;先前观他人演了两出俚俗戏,而后竟亲自参演一出“脱险记”,是为“言戏”。究竟是“游”还是“戏”?也许对于工于戏曲的杨恩寿来说,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李太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