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龟鹤轩记A

明·李东阳

桂阳朱君尚仁，为予谈龟鹤石之异，曰：县南之寿江，有二石状类龟鹤。龟石延颈而右，鹤石曳尾而东。鹤石稍高，昂首舒翼，翼以上皆出水，趺甲毛羽皆具B，若剞劂抟而成者C。相与游泳乎江中，摄衣而登其上，可容十数人，深而探之，皆中空，下泄水，入其腹者过半。信湖南一异也。

而邓氏之居适当其旁，邓氏之先平乐教授立仁筑轩数楹，名之曰“龟鹤轩”。学士解先生尝为记D。教授之孙知南溪县寿椿，尚仁之妻之兄也，因尚仁以请于予。予叹夫天地之气群分而类别，固物物相异也，于异之中又或有相似者，人则从而异之，机缄E之妙莫可得而穷也。夫石天地间一物耳，土壤之所凝，沤沫之所聚，初岂有知觉运动哉！及其异也，无所不似。龟与鹤物之灵者也，而似之，是其为物也尤异。然则人之异之也奚惑哉？世之好奇慕异者，必辇川渠绝险阻而后致，君子以为贪；殚精极虑以遗子孙，君子以为惑。邓氏之居当天作地成之胜，承父传子绍之业，爱之不为贪，守之不为惑，继是以往，虽百世可也。

物之寿者莫如龟与鹤，石之寿殆有过焉者也。江以寿名，地以灵著，其将有徵乎？徵必自邓氏始，谓其近也。昔牛丞相洛阳之石F如虬如凤，或跧G或伏。柳刺史永州之石如虎斗鸟飞，牛马之饮于溪。苏学士黄州之石如虎豹之首，有口鼻眼状。皆有文章以传于世。予尝读而疑之曰：夫石恶能然H，徒以文异故传之云尔。及闻尚仁言，乃知天地间果有奇物，不能不有所托以自著。奈之何予之文莫能奇也，姑为记之，使传于邓氏之家乘。

【注释】

A这篇记选自民国《汝城县志》卷一二。龟鹤轩，在湖南汝城（宋、元、明称桂阳）县城南寿江东岸邓家村，寿江有二石，形类龟鹤，教授邓立仁筑室于其旁，名之曰“龟鹤轩”。李东阳(1447-1516年)，字宾之，号西涯，谥文正，长沙府茶陵州（今湖南茶陵）人。诗人、书法家、政治家，明中后期茶陵诗派核心人物，一度领导文坛。历任弘治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相18年。B[趺（fū）]同“跗”。脚、脚背。C[若剞劂（jījué）抟（tuán）而成者]像雕刻、揉弄、捏造而成的。剞劂，雕刻。抟，把碎的捏成团。D[解先生]即解缙，明朝大臣。曾在此地写《寿江水记》。E[机缄]机关开闭。指推动事物发生变化的力量。亦指气数，气运。F[牛丞相洛阳之石]牛丞相，即牛僧儒，唐敬宗、文宗朝宰相，后留守洛阳，所居园宅多奇石。G[跧（quán）]蜷曲。H[恶（wū）能然]怎么能这样（奇异）。

【翻译】

汝城的朱尚仁先生，跟我谈起龟鹤石的奇异之处，说：县城南边的寿江，有两块石头形状特别像龟和鹤。龟石伸起脖子朝向右边，鹤石拖着尾巴朝向东边。鹤石稍微高一点，抬头展翅，翅膀以上部分都超出水面，脚背和羽毛都具备，逼真得就像经雕刻、揉弄、捏造而成的。我们一起到江中游泳，提着衣服登上鹤石，发现它上面可以容纳十多个人，往深处去探看，发现石头中间都是空的，下面漏水，漏进空腹中的水过了一半。这确实是湖南一处奇特的景观。

而邓氏的房屋恰好在龟鹤石的旁边。邓氏的祖先平乐教授邓立仁在此建造了几间小阁楼，取名为“龟鹤轩”。学士解缙先生曾经为此写了一篇记。教授的孙子，也就是朱尚仁的妻兄，掌管南溪县寿椿，通过朱尚仁来请我也写一篇记。我感慨天地间的自然之万物，按种群而分置，依类别而各处，本来物与物之间就是各不相同的，而在不同的事物之间又或许有相似的地方，人们就因此而对它感到诧异，事物变化的妙处是不能够透彻理解的啊。石头是天地间自然万物中的一种罢了，都不过是土壤和水汽凝结聚集而成的，当初人们又哪能发现它会发生变化呢！而等到它变化得各自不同时，人们就觉得它什么都像了。龟与鹤，是万物之中很灵异的动物，而这两块石头像它们，这就是说它作为万物的一种是非常奇特的。既然如此，那么人们觉得它们奇怪又有什么疑惑呢？世上喜欢奇异之物的人，必定会乘船驾车前往，渡过河流，越过险阻，把它弄到手，君子认为这种人太贪心；如果还费尽心思地把它留给子孙后代，君子就认为这种人很糊涂。邓氏的房屋，面对的是天造地成的美景，继承的是祖辈留下的房产，喜欢它不叫贪心，守着它不叫糊涂，这样继承下去，即使传一百代也是可以的。

动物的寿命没有比龟和鹤更长的，石头的寿命一定有超过它们的。这条江用“寿”来命名，这片地因为灵验而闻名，这些有证明吗？证明必定要从邓氏开始，因为他家距离龟鹤石最近。以前牛僧儒留守洛阳时，他家园子中的石头如龙似凤，有的蜷曲着，有的伏在地上。柳宗元在永州所看到的石头，有的像老虎在搏斗，有的像鸟在飞翔，还有的像牛马在小溪中饮水。苏轼在黄州所看到的石头，像虎豹的头，有口、鼻、眼的形状。他们几位都有记载这些奇石的文章流传后世的。我曾经在读到这些文章时心生怀疑：石头怎么会这样奇特，只不过是因为文章奇异而流传开来，如此而已。等听到尚仁的一番话，我才知道天地之间果真有奇异之物，不能不依托文章而彰显自己的美名。只可惜我的文章不能写得很奇异，暂且把它记下来，使它能在邓氏的家史中流传。

【赏析】

作为明代中后期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李东阳不仅在政治上影响很大，还是当时文坛巨擘，钦慕者无数，师从者甚众，其诗在文学史上有较高的地位，特别是《拟古乐府百首》很有名。而其文虽不如其诗成就之高，但也有相当多的佳作。本文围绕“龟鹤石之异”而展开，突出了它的“异”，虽难以置信但也不得不信，算是其佳作中比较有特色的一篇。

第一段借朱君之谈端出异石—龟鹤石。先介绍了龟鹤石所处的位置——县城南之寿江。接着，介绍了龟鹤石本身的外形和内部结构。突出了外形的逼真，就像精心雕刻而成的，让我们不得不感慨大自然的神奇。作者也不得不感慨“信湖南一异也”，就江中之异石这一点而言，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就笔下之异文这一点而言，这是一个巧妙的构思—以“异”统摄全篇。

第二段以龟鹤轩的命名背景为依托，深入阐释对寿江龟鹤石的“异”的看法。这一段先简单记载了“龟鹤轩”的来历。由此引出了邓氏及其祖先，暗伏下文的“天作地成”和“父传子绍”。而由于朱尚仁从中搭桥，邓氏又认识了作者，鉴于作者当时在文坛上的名声，邓氏辗转向作者求一篇大作。下面进入议论阶段。作者首先感叹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但也觉得事物变化的妙处是不能够透彻理解的。接着，他指出龟石与鹤石本质上就是一块石头，其形成的原因与其他石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土壤之所凝，沤沫之所聚”。但他又认为，龟与鹤这两种动物是很有灵气的，这跟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是密不可分的。古人认为，“盖天下之物至静者莫如龟，至洁者莫如鹤。静故灵，洁故仙”（范钟易《龟鹤石记》）。所以，在我国的传说中，经常会出现“神龟”、“仙鹤”。而这两块石头，恰恰像这两种非常有灵气的动物，因此，他们就显得更加奇特了。这里欲扬先抑，进一步突出了“龟鹤石之异”。也解释清楚了人们对于自然之物中“有相似者”，一般都会“则从而异之”的深刻原因。最后，作者引入“贪”和“惑”这两个概念，通过“世之好奇慕异者”的两种表现都为君子所不齿这层铺垫，肯定邓氏虽然住在这么奇特的景物附近，并守着祖先留下来的“龟鹤轩”，并不能算“贪”，也不能算“惑”。这个写法，就探讨龟鹤轩之名的事实而言，可谓顺水顺风；就为龟鹤轩主人作记的行文而言，可谓顺理成章。

最后一段，主要写作者因亲耳听闻龟鹤石之异而让他改变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看法。这一段作者先表明了“寿江”这个名称的来由以及汝城闻名于世的原因都跟龟鹤石有直接的关系。因为龟和鹤是动物中寿命最长的。而石头的寿命更长，所以这条江就叫做“寿江”，这也是个吉祥的预兆。接着，作者回顾了以前看过的记载奇石的文章—牛僧儒的“洛阳之石”、柳宗元的“永州之石”、苏轼的“黄州之石”，虽都以“文异”而传于世，但在此之前，作者都是“读而疑之”，而通过这次朱尚仁的述说，作者终于相信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更相信以一篇佳作使奇石传世，使僻地扬名的神奇的力量。最后三句话虽以谦笔作结，可给读者的感觉是一种自信和期待，希望自己这篇文章成为寿江龟鹤石、江岸龟鹤轩扬名于世的异文，才真正的不负“所托”啊。

此文最大的特色在于，虽文体为“记”，而内容多“议”；虽题名为记“轩”，而行文记“石”；虽落笔于“实”，而收笔多“虚”；虽记叙在“物”，而议论在“人”。一篇摇曳生姿的杂记之文，就这样带给读者丰富深刻的义理启示。另外，本文语言极为简练，朴实中又颇带文采，显示出由台阁体转型而来的痕迹。

（刘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