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兜率岩记A

宋·谢　岩

曹成既陷安仁，郴桂云扰，余从严君命，徙家于资兴B。

暇日，接土人黄世功，始知寓舍不远有兜率岩者，神工鬼迹，莫之与并C。乃偕仲筹、叔仪、温叟三弟为世外游。但江天久阴，阻于寒冽，日望霁云，以定行李。信宿间，款延庆寺D。因取利斧割松膏数百脔为炬火用。盖闻岩中昼日晦暝故也。是晚，重霄开爽，气候可人。遂整巾袍，戒仆夫，洁筐筥，备炊爨，修木耳之桧，采蒲叶之松，杂香饭于乳糜，变芋魁于龙脑E。不欲不荤，虑渎灵境。暨鸡声欲穷，林色将莹，各携九节，啜粥而行F。

自市尾呼小舟，才漾轻波，已达平路。田塍稍阔，步履轻迅。凡十五里至铁坑，遥望岩穴，不隔寻丈。访肖君玉首，话来游之意，借长须G为向导。肖重其役，遣次子陪杖履，由山脚百步，抵僧德明所居。庵舍虽小，具含法界，皆迭林莽，面列溪涧，幽禽巧啭，人声夐绝H。披襟散策，宴息稍定，迤逦登山，路道盘折，云根鸟径，陟降之间，势若霄壤I。

初得一洞，容数十人，而窍穴甚细，过是几半里，岩扃恍然，天降地涌，惊异滋甚，挺身入岩，已觉温郁J。众议褫去层绵，衣裌以进K；燃炬者六七，缚竹条，秉松明，从人之好。地势渐下，西行一食顷，回视金刚力士，形若雕刻。夹路祥云作阵，不容履舄，薄而视之，咸乳石也L。又西，得老君像一躯。岩东层翠之上，有崒堵坡M，直透岩顶，望不可及。西迈，睹帐幄高百丈，如猛风所吹，聚皱成叠。其中一叠，叩之清鸣如鼓，傍侧玉池莹澈，其冷倍常。路尽始出，间道寻之，数柱矗立，端正可爱，地广石平，过于瓷砌。云近常设水陆大斋于此。法筵四开，无有褊隘。回而北趋，嶙峋细碎，若荔枝者、若杨梅者、若菌蕈者、若饼饵者、若搭架衣服者、若飞檐冰雪者、若游丝者，物象千品，心目俱疑。自北而东，楼台参错，人鬼仿佛。帷中之菩萨，云际之如来，莲花烂熳，龙蛇蜿蜒，璎璐盆盂，百千万亿，奇花异草，所在森然。凡五易炬，返从东际，复欲东游。肖氏告以稍险，须露顶裸袒，乃可深入。时筋力匮乏，挥汗相沾濡，益明烛幽之具，匍匐伛偻，互相扶携，出候日晷，已转午矣。

大抵自岩口以至深邃，群石纵横曲折，四维上下，皆钟乳滴沥凝结而成。不留纤隙，玲珑穿虚，左右逢源，洞口辉映，入之迷人。或乘空下垂，或从地突起。飞走，生植N，屋宇，云雾，器皿，世之所有，无一缺者。色多黄白，罕有青碧。比仿人工，加以奇丽。乳新体润，则画台堆蜡；含光O散射，则火出微灿。珠幡宝刹，种种庄严，与观兜率绵界P等，无有一岩。览天载籍，石之特出者，古今记录，往往过实。己见者竭于咨嗟，未见者发于梦想。彼一端之善尚尔，是岩兼善而有余，宜如之何？九华为天地间尤物，岂惟浪得名耶？说者顾未见资兴之岩耳。

予伯仲归，索怀袖，得小石之佳者千百计，置诸几席，以追配事怪石供之万一云。时绍兴元年嘉平前五日记Q。

【注释】

A此文载明《万历郴州志》卷之六，清光绪《湖南通志》卷二五。作者谢岩，于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偕同三个弟弟同游兜率岩后，写了这篇记。后收入《天下名山记》中。B［开头四句］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鄂州知州曹成叛变，屯兵浏阳，进攻潭州后，攻陷安仁县。云扰，纷乱如云。严君，对父母的尊称。徙家，迁家。作者迁家资兴后，成为西岭头谢氏始祖。C［“接”起四句］接土人，即接触本地人。并，并列站在一起，比肩，匹敌。D［“但”起六句］寒冽，寒冷的天气。霁云，晴云。行李，这里指行程。信宿，连住两个晚上。款，到达。E［“遂”起八句］筥（jǔ），圆底竹筐。爨（cuàn），烧火煮饭。芋魁，芋的根茎，即芋头。F［“不”起六句］虑，顾虑。渎，亵渎。暨，到。莹，光亮，明净。九节，指竹杖，见于宋人艾性夫《竹杖》诗:“一枝九节称身长，扶得衰翁气力强。”啜，食，饮。G［长须］男仆。H［“庵”起六句］庵，小庙。法界，在佛学中一般指意识所缘的境。法，泛指宇宙万有一切事物。界，指不同类的事物各守其不同的界限。夐（xiòng）绝，辽远，这里指远远地隔绝。I［“披”起七句］策，拐杖。宴，闲适。迤逦，接连，相继。鸟径，鸟道，意为在连绵高山的低缺处，惟有鸟儿能飞行，人不能至。陟（zhì），登上；降，走下。J［“初”起九句］岩扃，岩洞口。恍然，模糊不清的样子。滋，更加。温郁，同“闻燠”，温暖。K［“众”起两句］褫，脱去。衣裌，穿夹衣。L［“夹”起四句］履，行走。舄（xì），鞋。薄，迫近，挨近过去。M［崒（zú）堵坡］梵语，又称“堵波”，佛教建筑“塔”的意思。N［飞走，生植］飞走，飞禽走兽。生植，动物植物。O［含光］剑名，见于《列子》。P[绵界]绵远的法界。Q[“予”后六句]伯仲，兄弟。怀袖，怀藏的东西。追，追逐。配，匹敌，相当。事怪石，从事奇石收藏鉴赏的人。万一，万分之一，这里指一点点。嘉平，腊月。

【翻译】

曹成攻陷了安仁，郴州和桂阳也纷乱起来，我遵从父母之命，举家迁到资兴。

闲暇之时，接触到了当地人黄世功，才知道离我不远之处有兜率岩，简直鬼斧神工，没有哪个岩洞能够和它相比，于是打算偕同仲筹、叔仪、温叟三个弟弟做一次世外桃源般的远游。只不过那一带江上的天气是久阴不晴，我们被寒冷的天气所阻，就每天盼望着云散天晴，来确定行程。连住了两个晚上，到达延庆寺。于是取来锋利的斧头割了数百块松脂，用作火炬。这是因为听说兜率岩里面白天都非常昏暗。当晚，天空阴云开散，变得明朗起来，天气宜人。于是，我们整理衣装，叮嘱仆人，清洁食具，备好食品，采摘了桧柏的木耳，松树的蒲叶，把香饭糅入“乳糜”粥，把芋头做成“龙脑”汤。不逞欲望，不吃荤菜，怕亵渎神灵仙界。等到鸡快打完鸣，山色变得明朗时，各人带上竹杖，喝粥而后起行。

从市尾租来小船，刚轻轻地荡过清波，转眼间已到平路。田埂渐渐变宽，步伐也变得轻快。共走了十五里到了铁坑，远远望见那岩洞，似乎隔不了八尺或一丈远了。拜访肖玉首先生，告诉他我们前来游玩，想请一名男仆当向导。肖先生很重视这事，派二儿子陪同我们前往，从山脚下走了百来步，到了德明和尚的住所。庙虽然小，却具有一切应有的事物，它后面倚靠着重重叠叠的莽莽森林，前面布列着山涧溪水，幽谷里的飞禽婉转地啼叫，人的喧嚣声远远地隔绝了。披开衣襟，放下手杖，稍事休息，心情渐定，大家相继登山，山路盘旋曲折，只见深山云起，鸟道狭小，上登下行之间，其势有如上天下地。

开始找到一个岩洞，可以容纳几十个人，但是洞口非常小，过了这里约半里路，洞口模模糊糊，仿佛天降落下来了，而地却涌了上来，更加令人感到惊讶，挺身进入岩洞，不久觉得温暖。众人商量脱去身上层层丝绵衣，穿着夹衣进去；有六七人点燃了火炬，我也绑缚起竹条，手持着松膏照明，随着人们的喜好去做。地势渐渐地向下走，向西走了一顿饭工夫，回头看那金刚力士模样的岩石，好像是人工雕刻出来的。沿路两边吉祥的云彩聚成一团团，不容你轻易下脚，挨近过去一看，原来都是乳石。又向西走，发现了一尊太上老君像。岩洞的东边，层层翠绿的乳石上面，有一座宝塔，直插岩洞的顶端，望不到塔尖。再向西边走，看到了一片高达百丈的帐幕，像被狂风吹刮后，形成了一叠一叠的褶皱。其中的一叠，敲击它时就发出击鼓般的清脆声，旁边的池中水晶莹剔透，比平常的池水清凉好几倍。走到路的尽头我们才出来，从小路游览，几根石柱矗立在那里，样子端正，非常可爱，这里地面广阔，石板比瓷砖砌的地面还要平坦。听说近来常常在这里摆设水陆道场。法筵在四面摆开，也不显得狭小。我们转而向北走，发现这里的乳石嶙峋细碎，有像荔枝的，有像杨梅的，有像菌蕈的，有像饼饵的，有像搭架衣服的，有像飞檐冰雪的，有像游丝的，物象万千种，让人的眼睛和心里都感到无比的惊奇。又从北转而向东，只见楼阁亭台参差错落，形象隐约，似人又似鬼。帷幕中的菩萨，祥云端的如来，莲花烂漫，似龙和蛇一般蜿蜒曲折，似璎似璐成串盛在盆盂里，数以百千万亿计，奇花异草多得到处都是。我们一共五次更换火把，从东边返回，是还想去东边游玩。肖向导告诉我们，前路更为险峻，要脱掉帽子衣服，才可以深入洞穴。当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很是不济，汗水沾湿了衣襟，于是增加了照亮暗洞的松膏，或匍匐在地，或弯腰前行，相互扶持，出洞的时候观察日影，才知已过中午时分了。

大致上从洞口一直到洞的深处，成群的奇石纵横曲折，四周和上下，都是钟乳石滴沥下来凝结而成的。每块石笋都没有一点缝隙，显得清澈空明，玲珑剔透，处处都可以看到奇石，洞口的光映照进来，在里面看着令人着迷。有的从空中向下悬垂，有的从地面向上突起，有的像飞禽走兽，有的像动物植物，有的像房屋楼宇，有的像天上的云雾，有的像各种器皿，世间所有的东西，这里没有一样缺少的。色泽多半是黄的和白的，很少见到黑的和绿的。与人工雕琢的相比，更加奇特美丽。新形成的钟乳通体圆润，就像画台上堆放着的各色蜡笔；那形似一把含光宝剑的，宝光四射，就像火苗刚刚窜出耀眼的光。还有的像珠玉打造的经幡、古庙，种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和神秘的色彩，让人觉得游览兜率岩像走进绵远的法界一样，竟没有一处是真的岩石。遍览古籍，从古到今，记录奇石的文章，往往言过其实。对已经见过的就赞叹不已，对没有见过的就凭空想象。那些古籍里的奇石往往只有某一个方面的可观之处，就被他们描述成那个样子，而这里的岩石除了全部拥有其他各处奇石的可观之处，还另有自己的特色韵味，那又应该怎样去描述它们呢？九华山是天地之间优异的山水名胜，难道只是浪得虚名吗？我看说这个话的人只是没有见到资兴的岩洞罢了。

我们兄弟回来后，把各自怀藏的东西都搜索出来，结果得到了数以千百计的小石头，分别把它们放置在几案上、坐席上，以便追比那些从事怪石收藏鉴赏的人，也可为他们提供一点新品种吧。当时是在绍兴元年腊月初一到初五写成这篇游记。

【赏析】

本文描述了作者游兜率岩所见到的美妙绝伦的胜景，状物写景极具特色。

文章首先介绍了时代背景。当时南宋王朝南楚一带政治动荡，起义频繁，以曹成为首的义军攻陷了安仁，以至于郴县、桂阳的局势也变得动荡不安，为安身计，作者遵从父母之命，举家迁往资兴。这四句话，落笔虽轻，却蕴涵甚丰，表面上是在告诉读者此番出游有幸见到兜率岩奇景的机缘，实际上暗藏构思的匠心：它与后文作者频频显露的于时局动荡中偷得一时之安闲，游历兜率岩，得以悦目怡情的心态，形成了一个虚实交错、杂味纷陈的综合对比。

第二段概述了作者为出游而做的准备工作。“整巾袍，戒仆夫，洁筐筥，备炊爨”；借他人之口，形容兜率岩“神工鬼迹，莫之与并”，为后文的写景张本，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而旅途屡受天气阻隔，又反衬出作者游山览胜之余的喜悦之情。

接着简笔勾勒出德明和尚所居的寺庙，以小衬大，又为后文的叙后议论作铺垫。庵子虽小，却具含法界，有着如画般的景致：寺后重叠苍莽的森林一望无际，眼前山涧小溪流水潺潺，林中鸟儿啼声悠扬婉转，人声辽远，动静相间，以闹写静，境界清幽。沿途的山路崎岖绵延，上下起伏，势如天地，极力渲染出了山的险奇，路的峻峭，大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势。

写景状物历来是文人墨客笔下水准的集中体现，能够妙笔生花，状美景于眼前，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是最难得的事情。本文中作者毫无疑问地做到了这一点，最是难得。

接下来的四、五两段，作者以游览路线为线索，详细地描述了兜率岩奇异的钟乳石，及其形成的景色。“天降地涌”写出了初入岩洞时的新奇之感，让人如入仙境。从造型及颜色两个角度详细描写溶洞中的钟乳石：洞中的石头可谓千姿百态：有金刚力士，有太上老君，有荔枝、杨梅、菌蕈、饼饵、搭架的衣服、飞檐的冰雪、游丝等“物象千品”，又有“生植、屋宇、云雾、器皿”，“世之所有，无一缺者”。颜色方面的描写也不放过:“层翠”，“色多黄白”“罕有青碧”。

为描绘出洞中奇异的景色，作者运用了多种多样描写手法：有比喻，如写钟乳石有的像帷幄，仿佛狂风吹拂下，帷幄被吹成一叠一叠的褶皱，形象传神地写出了眼前钟乳石的整体特点，而新形成的钟乳通体圆润，晶莹剔透，就像是画台上堆放着的蜡一样，又像宝剑一样，金光四射……有对比，如将兜率岩的特点与“古今记录”的岩洞的特点进行对比，在作者的“法眼”里，其他的名山奇石，只有某一个方面的可观之处，而兜率岩和其中的钟乳石，却集众家之所长，为群山之冠，实为天地之尤物，还有映衬、夸张、对偶、排比，等等。

本文还有个行文方面的特点，就是无论叙述还是描写，都以四言出之，形似诗经，声如珠玑，韵同辞赋，意味隽永，蕴涵悠长，读来朗朗上口，特别富有韵味。

结尾处作者饶有趣味地添上精彩的一笔：出洞后意犹未尽，雅兴不减，要求搜出每人怀藏的宝贝，结果默契莫如兄弟，个个拿出奇石，形态精致小巧，数目成百上千，列于席上案头，着意品赏一番。最后这个细节，再次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作者对兜率岩奇丽景致的由衷喜爱之情。

（李太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