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愧轩记A
明·顾宪成
昔柳子厚落职永州B,其所为文辞,往往有无聊C之色。至于苏子瞻D又何超然自得也,其为诗至欲“长作岭南人”,可谓知所处矣。
予窃谓顺逆时也,穷通命也。记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E臣事君犹子事亲也,臣不得于君,子不得于亲,宜日夜警省,引愆F补过,兢惕以将G之,诚恳以格H之,“动心忍性,曾益不能”I以俟之。盖忧近歉,乐近盈。柳既失矣,苏亦未为得也。虽然,是二子者固自有说焉。子厚倜傥负奇气,有经世才,一旦遭摈弃;子瞻高旷拔俗,不能下人,人以故争疾而中J之。若是者,曾不啻K浮云之过太虚,而何足以介意?然则子厚之忧,子瞻之乐,品地然耳。且子厚诚不胜无聊,卒能发愤淬砺L,与韩昌黎并驱,则亦可以洗涤夙垢,消其穷愁。子瞻岂不诚超然哉,而忠君爱国出自天性,故坐戆直,数谴呵,俾谗邪得气,重贻主德之累,则恳恻殆有甚焉。此又以知子厚之忧,未尝无乐;子瞻之乐,未尝无忧。非恒情可得而测也。
予何敢谬附于忧与乐之间?惟自履任以来,自监司以下,率皆优容之,其州之耆老子弟,顾以为父母我也,一切供事惟谨,而予靡M毫发报。寒者诸士有所扬榷N,大都不离于训诰O,非能益之也。归而求之六尺之躯,犹然故吾,又靡毫发表树。怠其职而丰其享,据其名而隳其实,惟深自愧而已。考州乘庄公定山亦尝谪于此P,甚有功德,至今人能道之。若焦泌阳Q位虽贵,莫之问也。得失之监昭然,予将奚居哉?嗟乎!柳氏文而已也,苏氏未离乎文也,庄氏离乎文矣,晚年一出尚不免于忌嫉,况其下焉者哉,甚矣出处之难也!
予至桂城R无所居,假馆于藩大夫之公署。晨起无事,坐中轩,摊书而阅之。辄复内念,仰而无以对于先哲也,俯而无以对于州之耆老子弟也,因而额之曰“愧轩”。为之记,欲使天下后世共知予过云尔。
【注释】
A这篇记曾载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卷九。桂阳,今郴州。愧轩,在州署布政分司右西门仓基,顾宪成假此居住,题曰“愧轩”。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号泾阳,世称东林先生,江苏无锡人。明代进步思想家,东林党领袖。万历进士,吏部文选司郎中。因上疏,语侵执政,被谪桂阳州判官,作《愧轩记》。后迁处州推官。44岁时被革职还乡,在东林书院讲学,和赵南星、邹元标号为“三君”。有《顾端文遗书》等。B[“昔”句]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文学家、思想家。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C[无聊]精神无所寄托,郁闷。D[苏子瞻]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宋豪放派词人代表。元祐八年被远贬惠州。曾作《惠州一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E[“记”句]记,指《礼记》。引文出自《礼记·中庸》,意思是君子只求就现在所处的地位来做他该做的事,不希望去做本分以外的事。F[引愆]检举(自己的)罪行。G[将]顺行,尊奉。H[格]正,纠正。I[动心忍性,曾益不能]语出《孟子·告子下》,指不顾外界阻力,坚持下去,使内心警觉,使性格坚定,增加不具备的才能。J[疾而中(zhòng)]嫉妒并中伤。K[不啻]好像。L[发愤淬砺]发愤,因愤激而决心努力;淬砺,淬火磨砺,比喻刻苦进修锻炼。这里指散文创作。M[靡]没有。N[扬榷(què)]举其大略。O[训诰]训诫、教导之类的文章。P[“考”句]考,考证。州乘,指有关本州的史料,即州志。庄昶(1437-1499),字孔旸,号木斋、活水翁,称定山先生,江浦孝义(属今南京)人。自幼豪迈不群,博嗜古学,文采过人。有“百炼不如庄定山”之说。Q[焦泌阳]焦芳(1434-1517),字孟阳,明代泌阳(今河南驻马店泌阳)人,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终年83岁,是明代一位权倾朝野的高官。R[桂城]即桂阳郡,今郴州市。
【翻译】
昔日柳宗元被贬职到永州,他所写的文章辞赋,常常有郁闷的意味。而同样的被贬为文,到了苏东坡那里却又表现出多么的超然自得,他在诗中甚至表达出“长作岭南人”的想法,可以说是懂得处世道理的。
我私下认为,一个人处于顺境或逆境是时势造成的,得志或不得志是命中
注定的。《礼记·中庸》说:“君子只求就现在所处的地位来做他应该做的事,不希望去做本分以外的事。”做臣子的侍奉君王犹如儿子侍奉双亲,做臣子的得不到君王的重视,做儿女的得不到双亲的疼爱,就应该时时刻刻反省自己,检举自己的罪行补救自己的过失,心存戒惧地尊奉他们,诚恳地纠正自己的行为,以“动心忍性,曾益不能”的心态来等待时机。大概是忧郁的人总觉得少点什么,乐观的人总是容易满足。柳宗元是很失意了,可苏东坡也没有得意呀。虽然如此,这两个人各自有着不同的说法。柳宗元风流潇洒,负有奇才,有治世之能,却一朝失宠;苏东坡高超脱俗,不甘屈居人下,世人因此而争相嫉妒并中伤他。像这些东西,简直就像浮云飘过天空,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呢?既然这样,那么,柳宗元忧郁,苏东坡乐观,不过性格使然罢了。况且柳宗元确实不堪郁闷,最终却能发愤努力,潜心磨砺自己的文章,直至与韩愈并驾齐驱,那么也可以凭此洗涤往昔的耻辱,消去那些失意的悲愁。苏东坡难道就不是真的超然脱俗吗?忠君爱国出自天性,故而因为戆实直爽而获罪,多次遭到排挤与刁难,使谗邪小人气焰更盛,更招致主上之德受牵连,那么对君国的诚恳大概还有更深切的想法在他心里。我又因此懂得柳宗元之忧愁里,未尝没有快乐;苏东坡之快乐里,未尝没有忧愁。这不是用常情可以揣度得了的啊。
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地附着在他们的忧与乐之间呢?想想自己从上任以来,监司以下的人都宽容我,本州那些年老德高的人和年轻后辈,不过认为我是父母官,做一切事都小心谨慎,可我却没有丝毫的回报。寒门学子们举其大略地写点称颂政绩的文章,也大都不外乎训诫之类的文告,对我的政务并没有什么益处。回来后又反省自己,我还是原来的我,又没有半点可以表现和标榜的东西。我懈怠于自己的职务却享受着丰厚的俸禄,占据名位却在实际上懒惰,只有深深地自感惭愧罢了。考证本州史料,庄定山公也曾贬谪到此,对本地百姓颇有功德,到现在人们还能说出他的事迹。可像焦泌阳地位虽高贵,却没有人说起他。为政的得与失一比就十分明显了,我应当怎样处世呢?唉!柳氏可能是因为文章而遭到嫉妒罢了,苏氏也不外乎文章的因素,庄氏完全没有文章的因素了,晚年出山还是免不了被世人嫉妒,又何况那些比不上他们的人呢,为人处世是多么的困难啊!
我到桂阳郡没有居住的地方,借用藩大夫的公署作馆舍。早晨起来无所事事,独坐在轩中,摊开书来阅读。于是心中就反复地想,对上我没有对得起先哲的地方,对下我没有对得起本地那些年老德高的人和年轻后辈的地方,于是在门额上题字,命名叫“愧轩”。写下这篇记,想让天下的后辈都知到我的过失,如此而已。
【赏析】
要真正读懂《愧轩记》,就要先粗略了解顾宪成的“慎独”与“戒惧”思想。
顾宪成因创办东林书院而被人尊称为东林先生。因言获罪,政治理想被重创,便致力于讲学。他以卓越的思想气度,成为东林党的精神领袖,他的处世标准是“慎独”与“戒惧”。这两个词是对同一种道德境界的不同表述,它为我们深入剖析古代士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范例。“慎独”是儒家文化的传统观念,在儒学经典《大学》《中庸》中有明确的论述。它是一种道德修习的境界,既是个人独处时的内心体验,自身感受,又是可以融会在各种境遇中的精神境界。“戒惧”则指称达成这种精神境界的心态特征。可惜的是,“慎独”与“戒惧”没有给东林党人带来精神的升华,却导致了主体精神的滑落,成了东林党人悲剧壮烈哀凉的政治心态之源。
下面我们来分析文本。
全文分为四段。首段论古,借文风论处世,以自己仰慕的两大先贤柳宗元、苏轼的文章特色对比开篇,为自己下文关于“愧”的议论,遥作伏笔。两人都是文坛翘楚,壮志凌云,却不被当世所容,仕途多舛,一再被贬。但柳宗元最后却郁郁而终,宪宗元和十四年客死柳州。一代文豪、思想家,享年不到50岁。其文《愚溪诗序》便是其郁闷情怀最为生动的写照。苏轼不同,他堪称中国历史上个性最为鲜明的文人士大夫之一。从政40载,虽仕途多坎坷而颇有政声,在“熙宁变法”风波中,他有过颓废与伤感,但最终能有所超脱。其词《定风波》便是其旷达与乐观内心最真实的反映。起笔即呈现两人不同的生活态度,而稍稍赞扬苏轼,却并不使读者感到突兀,因为下文有“仰而无以对于先哲”呼应。
次段深入阐发,既论先贤,亦谈自己,折射出作者思想的光辉。作者认为“顺逆时也,穷通命也”,为臣者,尽本分而已。面对命运的不公,视为“浮云之过太虚”;面对人世的无常,不必记怀,更不必怨天尤人,而应“发愤淬砺”某事业,从而有所建树。他不仅仅是这么评价古人的,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顾宪成是带着强烈的政治热情踏上仕途的,他孜孜于国事,反而获罪罢官。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九月,顾宪成从北京回到家乡泾里。在朝中因公务繁忙,积劳成疾,再加遽遭削职,冤屈难伸,因此在长途跋涉回到家中后体质极弱,病痛频发,好几次生命垂危。然而他绝不放弃自己为国为民的抱负,尽管已不能在朝中实现自己的志向,也要在故乡做些有益的事。他认为讲学可以传授知识,规范人物,扶持正论,为国家培养人才,这和自己重人才、重舆论的政治思想是一致的。于是便把精力集中到讲学上来。顾宪成一生最辉煌的事业就此展开。他对儒家倡导的政治与道德理想极为执著,堪称表率,又在道德修养方面几臻圣贤,垂范后世。同时,作者又以辩证的眼光看到,柳宗元之忧是品性使然,又忧中有乐,乐在文学成就;苏东坡之乐亦是品性使然,又乐中有忧,忧在恳恻。这一点确实是很多柳、苏之后的人包括诸多挺柳、挺苏的人所没有看到的,难怪作者说:“非恒情可得而测也。”
第三段论己之愧。《中庸》曰:“知耻近乎勇。”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历来是怀揣儒家政治理想的封建士大夫的自律准则。本文作者也是如此,被贬到桂阳州以后,自认为“怠其职而丰其享,据其名而隳其实,惟深自愧而已”,作者就是这样勇于解剖自己。同时又以古人自比,“嗟乎!柳氏文而已也,苏氏未离乎文也,庄氏离乎文矣,晚年一出尚不免于忌嫉,况其下焉者哉,甚矣出处之难也!”感慨万千。这样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虽有无奈,但突出表现的却是自己由衷的屈己和罪错感。这便是“慎独”与“戒惧”思想的集中体现。
第四段记述题额“愧轩”之由。作者认为“仰而无以对于先哲也,俯而无以对于州之耆老子弟也”。于是“额之曰愧轩。为之记,欲使天下后世共知予过”。绾结全篇,点明题旨。
愧轩古迹虽已不存,但是,郴人却没忘记《愧轩记》。一代大儒,谪居僻壤,反躬自省,觉得愧对先哲和州中耆老子弟。这是谦辞?是自责供状?因为其政绩史载不详,已不可考,但是,他的自省自愧源出“慎独”、“戒惧”而又超出“慎独”“戒惧”,至今仍回荡着振聋发聩的余响。
历史是一面镜子。镜子的意义在于让你有所借鉴,自正其形。屈子沉吟泽畔,九死犹未悔;张骞追逐驼铃,单骑越天山;卫青旌旗翻卷,大雪满弓刀;鉴湖女侠秋瑾,为民国喋血。他们又有哪一个是一帆风顺的呢?没有挫折的人生够不上绝伦和壮美;而沉沦于挫折后的痛苦不能自拔的人生,才是悲剧的人生。顾宪成告诉我们:人并不仅是为自己活着,还应该有更多的担当,即对他人,对民族,对国家的神圣使命,对历史、对先贤、对自己的无愧之心。
有的哲人说,这个时代是没有思想的时代,车水马龙中,人们忘却了存在,迷失了生命。那么,就让我们将历史这面明镜供奉在心中,学会“慎独”与“戒惧”,时时规劝自己如何度过一个无悔、无怨、无愧的人生。
(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