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燕泉记A

明·何孟春

郴城南之西南，有燕泉者，在桂林坊东。而泉仰喷砂石间，寒冽而甘，四时不涸，傍泉居人取汲焉。谓之燕泉，春燕来时，泛滥东流，合三川水B，过游鱼案，入通坡堰，有灌溉之利。燕去则否。南天秋多雨，燕之去，泉与农无功矣。

宋折彦质谪郴时，所居考郡志，殆即春所居之地C。折寓郴号葆光居士，尝作引春亭于泉上，为流觞曲水D。又作春和堂，日游宴其间，今遗址具存。春顷就故居之南隙，展凿一塘，得青石数段，合之则昔人之所为流觞者，其折之遗物欤？

塘引泉流，种荷养鱼，自春徂E秋，弗盈弗缩。方兹泉之急F田利，春不敢专，及其剩于农也，春独有之，而人不以为嫌 。春故于兹泉号是托焉。昔人所有亭堂觞咏之乐，宛然在目，第欲效其所为，而愧其力之弗能举，且弗暇也。

家山别后，重怀邱首G，简诸知己，各著文诗，庶以名泉，有永云尔。

【注释】

A本文载于清同治《湖南通志》卷末之十一，原载何孟春《余东叙录》。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号燕泉，今郴州市苏仙区（原郴县）鲁塘镇村头村人，弘治进士，明代文学家。官至吏部左侍郎，代署部事。被削籍后，称病回家，隐居燕泉旁。在此期间著书20多部，达600万字。隆庆初平反，赠礼部尚书，谥文简，赐葬建祠。燕泉，在郴州城西燕泉路，何孟春曾住家于燕泉旁。B[三川水]自郴郡西凤德乡20里长冲穴地而出，曲折合众渠流，流至通坡堰。C[“宋”起三句]折彦质（？-1160），字仲古，号葆光居士，祖籍云中，历河东制置使、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枢密都承旨、枢密使兼权参知政事，后被秦桧贬到郴州，住燕泉旁，筑引春亭、流杯池。又起知福州，两年后落职。秦桧死后起知广州，移洪州，卒於潭州。D[流觞曲水]古俗农历三月三的活动，把酒杯放在曲折回旋的溪水上，任其漂流，停在谁的前面就谁饮。语出王羲之《兰亭集序》:“引以为流觞曲水。”后用于描绘文人雅集。E[徂]到，去。F[急]缓解……之急。G[嫌]厌恶，妨碍。H[邱首]故乡。

【翻译】

郴郡城南边的西南角，有眼泉水叫做燕泉，在桂林坊的东面。泉水从沙石间向上喷涌而出，泉水寒冷而且甘甜，一年四季都不干涸，靠近燕泉居住的人们从这里取水饮用。之所以称之为燕泉，是因为春天燕子到来的时候，泉水漫溢向东流去，汇合三川水，经过游鱼案，进入通坡堰，有灌溉田地的功用。春燕离去就不是如此了。因为南方气候是秋天雨水较多，燕子离去，泉水对农业灌溉来说就没有什么功用了。

宋朝枢密使折彦质被贬到郴州的时候，他所居住的地方，经查考地方志，大概就是我何孟春所居住的地方。折彦质住在郴州时自号为葆光居士，曾经在燕泉边上建了引春亭，举行流觞曲水的活动。又建了春和堂，每天在这里面游玩休息，现今遗留的痕迹都还在。我近来在故居的南面空地上，开凿了一个池塘，找到几块青石，把它们砌起来，就形成了一条如前人用来做流觞的曲水，这大概就算折彦质遗留下来的东西吧？

开凿池塘，引来燕泉的水流，种上荷花，养些鱼儿。从春天到冬天，水流不满溢也不会干涸。当这些泉水能够缓解农田灌溉之急的时候，我是不敢独占燕泉之水的，等到泉水对农业灌溉来说是多余的的时候，我才会独占一泉之水，而人们也不会认为我的行为有什么妨碍。因此我就把这燕泉的名称作为自己的号以示寄托。前人那些游赏亭台楼阁和一觞一咏的乐事，仿佛就在眼前，只是心想效仿他们的做法，却惭愧于自己的能力办不到，并且没有那么多闲暇啊。

离别故乡之后，总想回到故乡，把这事写在信里告诉我的朋友，请他们各自写诗作文，希望借此宣扬燕泉的名声，流传长久，如此而已。

【赏析】

作为明朝政治家的何孟春，一生有胆有识，刚直耿介，清正廉洁，力主革除弊政，坚持原则，不畏强权，甚至敢触龙鳞。嘉靖初，入朝为吏部右侍郎，旋进左侍郎，代署部事。世宗诏议尊亲生父亲为叔考兴献大王，何孟春上疏陈述朝廷通例掌故，以为不可。为首倡议百官遮道金水桥南，伏阙号泣，阻驾切谏。世宗大为恼怒，夺其俸一月，贬为南京工部左侍郎。后更因“议大礼”案触怒皇上，于嘉靖六年被削籍归家。

作为明代文学家的何孟春，工于诗文，少时游于李东阳门下，深得李东阳赏识。他一家自曾祖至儿子皆进士，人称五代科甲。每作诗文，颇多感慨时事，为“茶陵诗派”柱石，著有《燕泉集》、《馀冬叙录》、《馀冬诗话》、《何文简疏议》及《孔子家语注》等，并行于世。

今天，郴州市有燕泉路，就是因为燕泉而得名，燕泉旧址在今罗家井市场中的步步高超市处。曾经给予当地农田以灌溉之利，又给予明廷大臣以著述之利的燕泉，现在又给无数当地人带来生活休闲的便利。昔日清泉汩汩，而今人声鼎沸。沧桑之变，谁与易之？所惜旧景不存，今天的我们只能在先贤留下的文字中悬想一二了。

本文作者借家乡郴州的燕泉，抒发自己离乡别家后的思念之情，表达了作者自己对燕泉解农业之困及悦自己之心的钦佩和感激之意。

全文开篇即点明了燕泉的位置“郴城南之西南”、“在桂林坊东”。详细叙述燕泉的特点和命名的由来:“春来燕归之时，其泉泛滥，燕去则否”。而无论特点还是得名之由，都突出了燕泉给人们带来的好处：小到居民汲水饮用，大到汇聚河渠，灌溉农田，为后文作者“春故于兹泉号是托”之举，表达“庶以名泉”的愿望，埋下了伏笔。

紧接着第二段中，作者追述了折彦质被贬郴州时与燕泉之间的美好而极富诗意的关联：于燕泉之边作引春亭、流觞池，再现了魏晋文士曲水流觞的盛况；作和春堂于此，每日悠游其间，与知己把酒言欢，尽人生之乐事。而作者的凿池一处、得石数段、合石复旧之举，无一不传达出对折彦质的理解和缅怀，对燕泉利民之恩的感激和赞美。

第三段回忆自己住在燕泉旁的往事，进一步表达自己对燕泉的喜爱之情：开凿池塘，引来泉水，种植荷花，蓄养池鱼，从春到秋，池水不盈溢、不干涸；春天农忙时分，燕泉之水灌溉农田，解春耕之急；灌溉之余，自己尽享燕泉之美，而人不以为嫌。正是因为燕泉有如此美好的特点，作者才会“于兹泉号是托”，才会致信友朋，请他们吟诗撰文“以名泉”。

文章最后点题，寄邱首之思、人生之志于燕泉之上。珠玑之句，拳拳之情，在读者诸君心中留下悠悠余响。

何孟春平生以气节自许，学问渊博，他对上下古今、时事得失均喜评议，论说性散文较多。他的《何文简疏议》就从维护封建统治的长远利益出发，对当时的弊政有所揭露和抨击，如请求停止万岁山工役的上疏、条奏治理旱潦相仍灾情的八项事款，均侃侃而谈，文笔较为恣肆。而本文《燕泉记》虽切入点小，却能小中见大，以燕泉解周边农民的灌溉之难为文章的重要着笔点，表达了作者解天下黎民之困的政治抱负，这说明何孟春是身居庙堂而常想斯民的古代贤臣，更说明此文是典型的托物言志的上乘之作。

（李太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