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义帝祠记A

明·陈元明

白蛇剑断，山鬼献璧B，天下已无秦矣。无秦者天理也，人心也。秦为不道，毒痛四海，人心思得义主，若大旱之望云霓。夫何虎噬之秦未竟，而蜂起者，特殽函之戍卒，大泽之群盗耳，安能为天下之义主哉！夫除暴之谓义，虐我之谓仇。义者人心之所同归，仇者天下之所共诛。自怀王入秦不返，楚之犬马皆有愤色，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当时之人痛入骨髓，有能因人心之痛而义之，犹水流就下，沛然莫之御矣。故范增以奇计说项梁，复立楚后，以从民望。于是怀王立而云合响应C，想其国造草昧南面雍容D，乃能遣宽大长者E，约以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德音英厉，真义王也。奈何阳尊阴弑，是亡秦之续耳，天下乌得而不仇之？是以新城三老陈顺逆之说F，率三军为之缟素，而关中全壁遂税驾于山东之隆准矣G。嗟夫！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天理之在人心，庸可泯哉！故随何陈此义而下九江H，郦生陈此义而下全齐I，羽之败不待其走死垓下。顺逆之名既正，胜负之势遂分，吁！可畏也哉！

义陵在郡之西，祠庭改创于宋之咸淳年间J，到今百有余年矣。岁月云驶，陵谷迁变，朽败圮倾，所存者仅风雨之余耳，畴肯一顾而葺之？至正甲申冬K，通议大夫脱款溥化畴埜公来监是郡L，公务之余，因谒庙升陵，感慨不已，谓君臣之义不可以不明，古帝之祠不可以不理。即召匠计财，因其旧制，腐者易之，故者新之。凡其构木、石，饷工匠，皆公捐己俸为之。无取于官，无需于民。趋事赴功者，皆不令而集。既而祠宇峥嵘，金壁昭然，直栏古础增美于前。于是耄者喜其新，稚者骇其丽，而帝之灵亦可以少慰矣。

倩予记之，余喜首义立楚后者，以义结人心也。羽谋弑逆，而群臣寂无谏者，岂亚父M诸人不与闻欤？何审于始，而昧于终也？昔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以其倡尊王之义，安有身被弑君之名，而自立为西楚霸王者哉？羽之罪遂无所容于天地之间矣。拔山力尽，四面楚歌，方且诳之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吁！知咎天而不知罪之逆天，犹斩将刈旗，以奋其匹夫之勇，果何救于败亡哉！宜乎不遂霸。而怀王庙祀于郴矣，余因有所感痛。惜夫！首谋立楚后不能以义而终。深羡夫畴埜公能明大义，以正人心，使君臣之分昭然，而乱臣贼子知所畏惮，其有功于世教，岂小补哉。

遂铭之曰:“君臣有义，人之大伦。乾坤大矣，帝岂阳尊。灞水龙兴，中原鹿逐。重瞳之子N，乃逞其欲。入关负约，构怨遂深。哀哀义帝，竟殒于郴。福善祸淫，天道孔迩。垓下溃围，莫救其死。楚祠古木，维义之陵。千秋万岁，乃洁明禋。监郡贤侯，修举废坠。植立纲常，彝伦攸叙。郴山矗矗，郴水洋洋。风悲日曛，山高水长。乱臣贼子，靡有弗败。我作此铭，将以垂戒。”

至正乙酉八月吉日O，赐进士出身将仕郎天临路长沙县丞陈元明撰。

【注释】

A本文载明《万历郴州志》卷一二。义帝，指熊心（?－前205），前楚怀王熊槐的孙，卒前三年在位。秦末群雄纷争。为寻一精神领袖，各路起义军在薛会盟，共立熊心为楚怀王。秦灭，项羽分封诸王，尊熊心为义帝。次年“使徙义帝长沙郴县”(《史记·项羽本纪》)，并派英布弑义帝于郴州城穷泉旁。郴人葬之于城西南后山。刘邦曾派王陵、周勃、樊哙来郴发丧，谴责项羽“大逆

不道，弑君不臣”，缟素三军，会盟诸侯，共伐项羽，引发楚汉之争。义帝祠，不知何人始建，宋绍兴郡守刘领翻新，元皇庆郴县簿齐大有修复，明正统知州袁均哲重建。今文化路有义帝陵。陈元明，字伯元，湖南郴州安仁县人。元至正元年（1341年）进士，曾任长沙县丞。B[白蛇剑断，山鬼献璧]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典故见《史记·高祖本纪》。白蛇即白帝子（代指始皇的儿子胡亥）；斩白蛇的刘邦自称赤帝子。又《西京杂记》云:“汉高帝斩蛇剑……光采射人，盖即《广雅》所谓断蛇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滈池君，指周武王，这里用武王伐纣之事暗指始皇无道应该受到征伐。祖龙，指始皇。祖，始也；龙，人君像。山鬼，即人鬼。这里以山鬼献璧的典故借指“今年祖龙死”一句谶语。C[怀王]此“怀王”即义帝；前“怀王”指熊槐，被骗客死在秦。D[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帝位面朝南,故以南面代称帝位。E[宽大长者]指刘邦。怀王认为“项羽为人慓悍，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汉书》）F[顺逆之说]洛阳新城的三老（乡里掌管教化的小官）董公曾等候在路旁，对刘邦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则不成，指明敌人是反贼，才能平定他。项羽放逐并缢杀天下共主楚怀王，大王应率三军，穿素服，为义帝发丧，通告诸侯，共讨项羽。这才是古代汤王、文王、武王那样的义举。”刘邦马上照办，诸侯纷纷响应。G[“税”句]税驾：停车，休息，这里指归宿。隆准：高鼻子，此指刘邦。《史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H[“随”句]刘邦的部下随何劝降九江王黥布。I[“郦”句]郦食其（yìjī）劝降齐王田广。J[咸淳]南宋度宗（1265-1275 ）的年号，后文说距今已有100多年，可能有误，应为80年左右。K[至正甲申]元顺帝至正四年（1344年）。L[畴埜]时任郴州路总管。埜，今作“野”。M[亚父]项羽的谋士范增。N[重瞳之子]指项羽。相传项羽一只眼睛里有两颗眸子。O[至正乙酉]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年）。

【翻译】

自从刘邦用断蛇剑斩白蛇，华阴山鬼夜献沉璧并口出谶语，天下已经没有秦王朝了。秦灭亡，合乎天理，也是人心所向。秦不行王道，毒害天下，百姓盼望出现正义的君主，就像大旱时盼望出现云和虹。为什么勇猛的秦人没有最后取胜，而蜂拥而起的反抗者，不过是守卫殽山和函谷关的士卒，以及行经大泽乡的被征发的囚犯（指陈胜、吴广之徒），这些人怎么能够成为天下的义主呢？除去暴虐叫做正义，残害我辈叫做仇恨。正义的人是人心所向，仇敌是天下人都想杀的。自从楚怀王出使秦国而死在秦国，楚国的人都很气愤，当时有人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家，灭秦的也必定是楚人。”当时的人们对秦痛恨到了骨髓，如果有人能顺着人们对秦朝的痛恨之情而发动起义，跟随的人就会像水往下流一样，气势浩大而没有人能抵御。所以范增用奇妙的计谋说服项梁，重新拥立楚王的后人，以顺从百姓的期望。于是新的楚怀王被拥立，天下群雄纷纷响应，怀王考虑到自己的楚国是在乱世中草创，秩序未定，称帝时举止从容不迫，心胸豁达，于是能派遣度量宽广性情谨厚的刘邦向西进攻，而派项羽向北进攻，并约定谁先攻入函谷关就让谁做关中王。有德者的言论，英明的激励，这是真正的正义君王啊！怎奈何项羽表面上尊奉怀王，暗地里却派人把他杀害了，这是重蹈秦朝灭亡的覆辙，天下的人怎么会不仇恨他？因此新城三老董公述说忠心与背叛的道理，率领三军将士为悼念怀王都穿上白色丧服，而关中全城的百姓都归向了来自殽山以东的高鼻子大汉刘邦。唉！在家就讲父子有亲，在外就讲君臣有义，这是人世间最重大的伦理关系，天理自在人心，怎么能泯灭呢？所以随何陈述这番义理而成功劝降了九江王黥布，郦食其陈述这番道理而成功劝降了齐王田广，项羽的失败不需要等到逃跑然后死在垓下。忠义与背叛的名分已经确定，胜负的形势就已经明朗，唉，这说明正义是值得敬畏的啊！

义帝陵在郴州郡治的西部，祠堂改建于宋朝咸淳年间，距今已有100多年了。岁月很快流逝，义帝陵几经变迁，变得萧条破败，现在见到的只是风雨侵蚀后的残余部分罢了，谁肯来这里看一看并修复好它呢？元顺帝至正四年冬天，通议大夫脱款溥化畴埜来治理郴州，公务之余，就拜谒祠堂，登上义帝陵，感慨不已，说君臣之义不可以不明白，义帝祠不可以不修理。于是叫来工匠，预算修理的费用，沿袭它的原有规模，朽烂了的就更换，破旧了的就翻新。所有构筑所用木材、石材花费以及工匠的报酬，都是畴埜公捐献出自己的官俸来支付。没有让其他官员出资，也没有向百姓征收。来参与修理的工匠们，都是主动来的。不久祠堂变得高峻，金碧辉煌，各种栏杆、石礅比以前都漂亮多了。于是老年人为它的焕然一新而高兴，年轻人为它的美丽而惊讶，而义帝在天之灵也可以因此得到些许安慰了。

让我记下这件事，我为首先倡起义兵并拥立楚王后人的人而高兴，因为他是用正义来凝聚人心。项羽谋划叛逆，而群臣中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进谏阻止，难道亚父范增等人没有参与并且得知内情吗？为什么开始很清楚明白，而最后却糊涂了呢？从前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因为他倡导尊重君王的道义，哪有背负杀害国君的罪名而自封为西楚霸王的呢？于是项羽的罪名不能容于天地之间。项羽突围之后，拔山的力气也用尽了，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才又自欺欺人地说:“这是老天要灭亡我，不是我用兵的过错。”唉，知道怪罪天却不知道自己的罪违背天意，还在那里砍杀敌将，砍倒敌旗，以逞匹夫之勇，这对于挽救他的失败有什么用吗？他不能称霸成功是理所当然的。而楚怀王的陵庙已经在郴州受到人们祭祀了，因此我有所感伤悲痛。可惜啊，首先谋划立楚王之后为楚王却不能坚持正义到最后。我深深敬佩畴埜公深明大义，以端正人心，使君臣的名分显著，而使叛乱的人有所畏惧，有着教化世人的功劳，难道只有小小的作用吗？

于是写下铭文，刻于石碑，铭文说:“君臣有义，这是人与人之间重大的伦理关系。天地很大，哪能只是表面上尊重帝王？灞水岸边有了始皇之后，群雄开始争夺天下。一眼生两个瞳仁的项羽，于是放纵自己的霸王欲望。进了函谷关就背弃了怀王的约定，于是君臣结怨很深。悲痛不已的义帝，竟然在郴州死于非命。让行善的得福，让作恶的遭祸，天道其实很近啊。项羽在垓下冲出重围，也不能挽救他的死亡。楚怀王祠堂古树苍苍，维护着义帝的寝陵。千秋万代，人们以明洁诚敬之心来祭祀。管理郴州的历任贤侯，多次维修即将废弃的义帝陵。树立三纲五常的榜样，那不变的伦理于是得到陈述。郴郡的山巍巍高峻，郴地的水浩浩荡荡。风在凄厉地悲号，日光昏暗不明，正义的风范像山一样高耸，像水一样长流。叛乱犯上的人，没有不败亡的。我写下这篇铭文，用它来告诫世人。”

顺帝至正五年八月的吉日，赐进士出身的将仕郎天临路长沙县丞陈元明撰写。

【赏析】

陈元明生活在元朝末年，当时社会动荡，各地起义叛乱的人很多，作为赐进士出身的官员，自然要维护元朝的统治秩序。本文借记叙畴埜公重修义帝祠之事，痛批项羽阴弑义帝的行为，追怀了义帝的“义王”风范，表达了崇尚正义，反对叛乱，维护三纲五常的正统思想。

第一段以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开头，对一系列相关历史事实作了深沉的反思，顺势提出了项羽因暗中杀害义帝而失去人心，注定其失败的观点。文章首先表明秦朝因不行王道而亡是天理所在，人心所向。秦朝末年，百姓期盼能出现一位正义的君主来统领民众推翻秦朝，而首先发难的却是出身卑贱的陈胜、吴广。一个“盗”字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封建正统思想以及对农民阶级的歧视，而他认为像陈胜、吴广之人注定不能成为正义的君主。接着，作者引入“义者”、“仇者”两个概念。认为“义者”指后怀王和刘邦，“仇者”指秦朝统治者和项羽。怀王被立以后，“云合响应”，深得民心。不久，合力灭秦。正所谓“义者人心之所同归，仇者天下之所共诛”。之所以说刘邦也是“义者”，项羽是“仇者”，则是针对他们对怀王的不同态度来说的。项羽暗杀怀王，刘邦则悼念怀王。项羽杀怀王的原因有四：一是义帝派“素宽大长者”的刘邦西行入关攻秦，而派他北上对付秦军主力，致使他晚于刘邦入关；二是项羽因晚于刘邦入关，派人要求怀王改变先前“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定，怀王不同意；三是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后，将义帝的都城—彭城据为己有，迫义帝迁都于长沙郡郴县，义帝不肯；当然最根本的还是他想夺取领导权。项羽此举，让他大失民心。而汉王刘邦因令三军发丧，缟素三日而深得民心，从此势力越来越大，直至取得楚汉相争的胜利。这也是“义者人心之所同归，仇者天下之所共诛”。最后，作者高扬“义”的大旗，揭示“顺逆”与胜负的道理，水到渠成地提出了项羽对义帝的态度注定了其败局这一观点。

第二段，作者的思路从对历史的深沉回顾中移到现实景况，即义帝祠本身，满怀深情地记叙了通议大夫畴埜公重修义帝祠之事。重修的费用全部由畴埜个人承担。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畴埜是一个崇尚义举、大公无私、勤政爱民的好官。此举也深得民心，“趋事赴功者，皆不令而集”，可见当时的郴州人民也很有正义感，对义帝也是很怀念的。这一段中，我们不能忽视的是畴埜重修义帝祠的目的，其目的是彰显“君臣之义”。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畴埜很重视君臣之义，而作者对具体历史事件中的“义”的褒扬，也可以看做是作者正统思想的反映。这一段写得极为简练，但也明确交代了作者的写作缘由。

第三段，作者似乎对“义”字大书特书意犹未尽，思路又由现实转回历史，再次笔伐了项羽弑杀义帝之罪，高度评价了畴埜重修义帝祠之功。先肯定“以义结人心”的正确性，然后对范增等谋臣没有及时阻止项羽杀害义帝也给予了批评，并举管仲辅佐桓公之例作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违背君臣之义，一个是倡导君臣之义。作者在这里再次强调了应当遵守君臣之义的道理。接着，揭示了项羽至死也没有明白其失败的原因，真是可恨又可怜！最后高度评价畴埜能彰明君臣之大义，有利于教化后人之功。这一段仍然紧紧围绕“君臣之义”立论。

第四段以铭文的形式收束全文，表达了四层含义：一是对项羽背信弃义的批判，二是对义帝的怀念，三是对畴埜修祠的赞扬，四是重申其正统思想，表明写铭缘由。这一段概括性极强，但感情丰富、浓烈，读来琅琅上口，叠词的运用增强了抒情的意味。

最后表明写作的时间及作者身份。

全文夹叙夹议，做了一篇关于君臣之义的文章。名为“义帝祠记”，其实并非全为记“祠”。“祠”是“义”的载体，以此托出作者的思想观点。而无论是叙还是议，始终围绕“君臣之义”展开，反复强调这点，表明作者对当时各地起义军的反对态度，暗示其因有违君臣之义而注定会失败，反映了作者的正统思想。而通过项羽与刘邦对比，项羽与义帝对比，项羽与畴埜公对比，使论证更加有力，观点更为突出。本文前三个段落之间表意有些重复，思路略显纠结。但整体上看仍是一篇叙、议结合得相当好的“记”，又长于即时抒情，融入了作者浓重的主观情感，思想倾向鲜明，有着强烈的感染力。

（刘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