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拙赋A

宋·周敦颐

或B谓予曰:“人谓子拙。”予曰:“巧，窃所耻也，且患世C多巧也。”喜而赋之曰:“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D，拙者德E；巧者凶F，拙者吉G。呜呼！天下拙，刑政H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I。”

【注释】

A选自《周濂溪集（周元公集）》，又载于清康熙《郴州总志》卷一0。拙，笨。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谥号“元公”，宋道州营道楼田堡（今湖南道县）人，北宋著名哲学家，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B[或]不定代词，有的人。C[患世]担心人世间。患，担心。世，一做“在”。D[贼]祸害，伤害。E[德]德行，恩德。F[凶]不吉利，凶险。G[吉]吉祥。H[刑政]法度和政令。I[风清弊绝]风气清明，弊病杜绝。形容社会风气良好，营私舞弊、欺诈蒙骗等坏风气一扫而空。

【翻译】

有的人对我说:“人们说你有点笨拙哪！”我说:“灵巧，是我私下感到羞耻的，况且我担心人世间有太多的灵巧啊。”我高兴地为“笨拙”作赋道:“灵巧的人喋喋不休，笨拙的人沉默不语；灵巧的人劳心损力，笨拙的人安逸自在；灵巧的人乱世害人，笨拙的人恩民泽物；灵巧的人丑恶凶险，笨拙的人美好吉祥。啊，天下的人都笨拙，那就法度清明，政令畅通。国家安定，百姓顺服，那就风俗清明，弊端绝迹。”

【赏析】

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一生著述不多，除《太极图说》和《通书》外，还有20多首诗和两三篇散文，总计还不到3000字。凭着这些文字，周敦颐开一门学说，并被称为“自孔孟之后第一人”。周敦颐素来惜墨，而以微言著大义，《拙赋》也是如此。

《拙赋》全文仅70余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形式上看，它具备了“赋”的一般特点：采用了主客问答的形式；将“巧”与“拙”对比，反复铺陈，阐释自己的观点。

就内容来看，全赋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客对话，表明了周敦颐以“拙”为荣，以“巧”为耻的态度。第二部分阐明作者持此态度的缘由。可分为两层，第一层着重“为人”，反复对比，说明了“巧者”不如“拙者”。从外在表现来看，巧者时常说话，但多属花言巧语，大多言之无据，言之无用，玩嘴皮子而已，完全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而拙者不喜欢说话，但并不意味着不知道，也不意味着不会说，而是不愿意啰啰嗦嗦，唠唠叨叨，甚至言过其实，拙者懂得言而有信，言而有实，默默地干实事，实绩是最有说服力的语言。从内在心境来看，巧者整日想着如何谋取利益，机关算尽，实在是心劳力损，落得个终日忧心忡忡，患得患失；拙者心无此念，忘怀得失，得之淡然，失之泰然，反倒安逸自处。从处事方式来看，巧者耍鬼心眼儿，忙于蝇营狗苟，不免要伤害他人，从而招惹是非；而拙者以信接物，以义处世，以诚待人，以德服众，以俭修身，以静养心，从而利人福己。那么最后的结果是，自以为聪明的巧者会倒霉，而拙者却能获得吉祥。第二层以“呜呼”起笔，笔锋一转，转论“为政”要“拙”。如果为政者皆拙，那么，取巧者不存；如果天下皆拙，社会也就拥有了真正的和谐。

纵观周敦颐一生仕途，在56岁归隐九江之前，官不上知州，究其因，可能就是为人太拙，为政太拙。周敦颐性情朴实，为人自然、古拙，甚至自认迂腐，平生不慕钱财，曾在《瀼溪书堂》自述道:“芋蔬可卒岁，绢布足衣衾。饱暖大富贵，康宁无价金。吾乐盖易足，廉明朝暮箴。”且从小信古好义，“以名节自砥砺”，认为“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周敦颐为官清廉，不擅拍马逢迎，不懂自我溢美。他曾自作七律一首《任所寄乡关故旧》:“老子生来性苦寒，宦情不改旧儒酸。停杯厌饮香醪味，举箸常餐淡菜盘。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故人欲问吾何况，为道舂陵只一般。”这首诗是对周敦颐一生为拙人、办拙政的最好诠释。

其实，早在西晋已有人论“拙”，美男子潘岳在《闲居赋……并序》总结到他仕途不畅皆因太拙，并表示“有道余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但后世对他文行不一多有诟病，宋人何平仲有诗说:“伪者劳其心，关机有时阙。诚者任其真，安知拙为拙。舍伪以存诚，何须俟词说。”唯周敦颐言行一致，曾几《永州悴厅拙堂记》中称“其自为谋，诚拙矣”，为他赢得了“操行清修，才术通敏，凡所莅临，皆有治声”（宰相吕公著向朝廷呈递的推荐状中语）的评价。

周敦颐看到了世间太多虚浮不实，投机取巧，因此《拙赋》一文实际上暗喻劝世之意。劝勉世人，莫用心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朱熹语），“天不容伪”是儒学仁义的道德要求，“返璞归真”是道学纯真的人格理想，“妄想是诟”是佛学清净的境界追求；劝勉世人，

厚道务实，“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孟子》），他认为“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日休，小人日忧”（《通书·务实》）。那么，作善必获福，天下皆善人。《拙赋》作于周敦颐任职永州期间，周敦颐此文虽不及《爱莲说》“道”、“文”皆佳，流传广泛。但读此文，莫不叹其文有道之辩证、儒之进取和佛之隐忍；莫不赞其人真有“大巧若拙”之风采，让人景仰，后任永州知州的胡寅读了这篇短文，感慨系之，他说为人要“拙”，为政也要“拙”；并赋诗道:“政拙催科永陵守，实赖贤僚相可否。邦人复嗣海沂歌，仓廪虽空闾里有。”看来，无论为人为政，拙者自有一番清新的天地。

（邓君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