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爱莲说A

宋·周敦颐

水陆草木之花，可B爱者甚蕃C。晋陶渊明独爱菊D；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E；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F，濯清涟而不妖G，中通外直H，不蔓不枝I，香远益清，亭亭净植J，可远观而不可亵玩K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L！菊之爱，陶后鲜M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N众矣。

【注释】

A选自《周濂溪集（周元公集）》。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谥元公，宋朝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哲学家，宋朝理学创始人，著有《太极图说》、《通书》等。程颢、程颐是其弟子。任职郴州期间，常在政务之余亲辟莲池，自种莲花，并写了《爱莲说》。说，古代的一种文体，也称杂说，可以议论或记叙，旨在阐明道理，以明己志或给人启示。B[可]值得。C[蕃(fán)]多。D[晋陶渊明独爱菊]晋朝陶渊明偏偏喜爱菊花。陶渊明(365-427年)，一名潜，字元亮，自称五柳先生，世称靖节先生，东晋浔阳柴桑(现江西省九江县)人，著名诗人、隐士，独爱菊花，常在诗里咏菊，如《饮酒》诗里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向来称为名句。独，唯独。E[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唐朝以来，人们很爱牡丹。李唐，指唐朝。唐朝的皇帝姓李，所以称为“李唐”。世人，社会上的一般人。唐人爱牡丹，古书里有不少记载，如唐朝李肇的《唐国史补》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每春暮，车马若狂……种以求利，一本(一株)有直(同“值”)数万(指钱)者。”甚，特别，十分。F[染]沾染（污秽）。G[妖]美丽而不庄重。H[中通外直]（它的茎）内空外直。通，贯通、通透。直，挺立。I[不蔓(màn)不枝]不牵牵连连，不枝枝节节。蔓，生枝蔓。枝，长枝节。J[亭亭净植]笔直地洁净地立在那里。亭亭，耸立的样子。植，竖立。K[亵(xiè)玩]亲近而不庄重地玩弄。L[噫(yī)]叹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唉”。M[鲜(xiǎn)]少。N[宜乎]应该。宜，当，这里和“乎”连用，有“当然”的意思。

【翻译】

水中、陆地上各种草和树木的花，值得喜爱的很多。东晋的陶渊明唯独喜爱菊花；从李氏唐朝以来，世人很喜爱牡丹。我唯独喜爱莲花，因为它从淤泥里长出来却不受沾染，在清水里洗涤过，但是并不显得妖媚，它的茎内空外直，不缠生藤蔓，不旁出冗枝，香气远播，越发清幽，笔挺而洁净地立在水中，人们只能在远处观赏，却不能到近处随意玩弄。

我认为，菊花，是花中的隐士；牡丹，是花中的富贵人；莲花，是花中的君子。唉！喜爱菊花的，陶渊明之后就很少听说有了；喜爱莲花的，同我一样的还有什么人呢？喜欢牡丹的，当然有很多人了！

【赏析】

周敦颐倡导文以载道，他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东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通书·文辞》）可见他是重道而轻文的。他为文一向甚用笔墨，总是试图用极短的篇幅，极少的文字，努力表现出丰富的内容、深邃的境界，可谓言简意深。本文“道”、“文”兼顾，情文并茂，简洁流畅，意蕴深刻，特别是“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一句，象征一种崇高的品德，令人反复吟咏，并成为了仁人志士的座右铭，广为流传。

本文托物言志，熔物、情、理于一炉，运用对比、反衬、比喻等手法，歌颂了君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表明了作者洁身自好，鄙弃追名逐利、趋炎附势者的生活态度。可分为两部分：先绘莲之形神，表爱莲之由；次揭莲之喻义，以莲自况，发内心之叹。

文章开笔并不从“爱莲”写起，而以欲擒故纵手法，轻描淡写“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这么一句，宛若春云初展，鲜花含露。“水陆”二字，点出区域广袤，“草木”二字，展示花种繁多，然后从“甚蕃”之中特举出菊花、牡丹和莲花三种。作者在这里先说菊花，“晋陶渊明独爱”，再说牡丹，“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最后才交代出他所爱的对象，“予独爱莲”。三种花，三种爱好，隐喻三种人品，三种生活方式。作者用的是“以宾衬主”的方法。“独爱菊”是旁衬，“甚爱牡丹”是反衬，“独爱菊”“甚爱牡丹”都是宾，“独爱莲”才是主，一“独”一“甚”，有褒有贬，为下文论述先暗垫一笔，目的是突出莲花，引出关键的一句—“予独爱莲”，紧扣题目。

据《汝城历代诗文选注》载，周敦颐一生酷爱莲花，在郴为官期间，在书院内设爱莲堂，堂前凿池，遍种莲花，闲暇时堂前漫步，对莲吟咏。一个“独”字，表明作者慧眼独具特质，志趣有异于人，也满含愤怨，嗟叹爱莲者少，与下文“莲之爱，同予者何人”一脉相通。那么莲有什么值得可爱的呢？接着作者以诗意的笔触、拟人的手法，精心描绘莲的外形、特性和自然生态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简洁明快，一气呵成，形神皆现，浓墨重彩地写出莲的七种“可爱”品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在恶劣的环境中不受影响，洁白无瑕；莲花“濯清涟而不妖”，天真自然，美丽端庄，不献媚取宠；莲茎“中通外直”，通达正直，胸怀豁达；莲茎“不蔓不枝”，不旁逸斜出，拉拢勾结；莲香“香远益清”，清香弥久不衰，名声远播；莲株“亭亭净植”，卓然独立，独守贞操；莲形“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态度严肃，气节高超，凛然不可侵犯。莲在污泥中出世，却能于混浊的恶劣环境中清醒地屹立，心存谨慎，不受污染，一身正气，毫无劣迹；莲冲出污泥，涤荡清水，玉立水面，含苞待放，于清平优裕的条件下，有娇媚之姿，却无媚世之意。莲不论身处何境，始终洁身自好，志向如一。用写莲之语，表爱莲之心，述喻莲之志。而莲的特点均是作者人格的写照，无非自明心志，这一点可从下文得到证实。

第二部分可分为两层。前三组判断句为第一层。作者仍按第一段的叙写顺序，分别概括三种花的品行，并以花喻人，自然贴切。当寒凝大地，风刀霜剑严相逼，百花凋零时，菊花傲然挺立，独吐迷人的芳香，它是“花之隐逸者”，用菊比喻隐士；“牡丹”，确实绚丽多姿，众香园里数它娇媚，会赢得世人的喜爱、倾慕，是“花之富贵者”，将牡丹比喻贪慕富贵之徒；而那莲花，具有高洁纯净的美好品德，是“花之君子者”，把莲比喻具有高贵品德的君子。周敦颐通过这样的对比、反衬，将自己的君子品格予以强化。这三句评论，紧承前文而来，一一对应，针线密缝，思路井然，褒贬自显。

“噫……宜乎众矣！”是第二部分的第二层。一个“噫”字如闷雷贯耳，是结构上的转笔，也是作者情感的转变、升华，从评价转入深沉的慨叹：真正的隐士自陶渊明以后几乎绝迹；而以莲自励的人，寥若晨星；最后指出爱富贵者居多。陆机在《文赋》中指出:“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就作者的写作意图来说，结尾一句乃是全篇之警策。因为作者审时度势，对当时举世混浊的现实极为不满，看到了当时每况愈下的世风和争名逐利的社会沉疴，他深恶痛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又不便公开抨击，只得婉词暗讽。这三句慨叹，从字义上看，第一句着一“鲜”字，已见难得之意，可窥见作者对陶潜爱菊持欣赏的态度，但敬佩之余，惜其不足；第二句一方面表达了虽君子难为，犹胜于避世的态度，但又与羡富贵的从众心态有着境界上的区别，表明他要在尘世中当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另一方面，“莲之爱，同予者何人”一问，完全是自负自傲的口吻，也稍显孤芳自赏的局限；第三句乍看是随便自然之文，而实际上是叹息、嘲讽。从章法上看，上文列举也好，评价也好，都是按菊、牡丹、莲的顺序来写，而这里慨叹，则将牡丹、莲颠倒先后。粗看无关宏旨，而细细咀嚼，倍见作者用心良苦。作者感叹这几种类型的人从太少到更少到太多，第一句映衬第二句，又与第三句形成对比，而第二、三句对比更明显，表现了强烈的爱憎。结尾这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暗指天下真隐士少，有德者鲜，而世俗之人多。

“文须五色错综，乃成华采，须经纬就绪，乃成条理。”（王世贞《艺苑卮言》）文贵变，《爱莲说》虽然篇幅短小，但章法灵活，写得波澜起伏，跌宕顿挫，又富有音乐的节奏感，琅琅上口，这也可算是《爱莲说》脍炙人口的重要原因吧。

（邓君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