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朱英传A

《明史》

朱英，字时杰，桂阳人B。五岁而孤。力学，举正统十年进士C，授御史。浙、闽盗起，简御史十三人与中官分守诸府，英守处州D。而叶宗留E党四出剽掠，处州道梗。英间道驰至，抚降甚众，戮贼首周明松等，贼散去，乃还。

景泰初F，御史王豪尝以勘陈循争地事，忤循，为所讦G。至是，循草诏，言风宪官H被讦者，虽经赦宥，悉与外除。于是豪当改知县。英言:“若如诏书，则凡遭御史抨击之人，皆将挟仇诬讦，而御史愈缄默不言矣。”章下法司，请如英言，乃复豪职。未几，出为广东右参议。过家省母，囊中惟赐金十两。抵任，抚凋瘵流亡I。立均徭法J，十岁一更，民称便。

天顺初K，两广贼愈炽，诸将多滥杀冒功。巡抚叶盛属英督察。参将L范信诬宋泰、永平二乡民为贼，屠戮殆尽，又欲进屠城乡。英驰讯，悉纵去。信忿，留师不还。英密请于盛，檄信班师，一方始靖。潮州贼罗刘宁等流劫远近，屡挫官兵。英会师破灭之，还所掠人口数千，别置一营以处妇女，人莫敢犯。

官参议十年，进右参政。遭母忧M。成化初服阕N，补陕西。大军讨满四，英主馈饷有功。历福建、陕西左、右布政使，皆推行均徭法。十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先后陈安边二十八事。其请徙居戎、安流离、简贡使，于时务尤切。明年冬，两广总督吴琛卒，廷议以英前在广东有威信，遂以代琛。

自韩雍大征O以来，将帅喜邀功，利俘掠，名为“雕剿”P。英至，镇以宁静，约饬将士。毋得张贼声势，妄请用师。招抚瑶、僮效顺者，定为编户，给复Q三年。于是马平、阳朔、苍梧诸县蛮悉望风附。而荔波贼李公主有众数万，久负固，亦遣子纳款。为置永安州处之，俾其子孙世吏目。自是归附日众，凡为户四万三千有奇，口十五万有奇。帝甚嘉之。

镇守中官与督抚、总兵官坐次，中官居中，总督居左，总兵居右。时总兵官陈政以伯爵欲抑英居右，英不可，奏乞裁定。命解英总督，止为巡抚，居政下。尚书余子俊言英招徕功多，当增秩褒赏，乃反削其事权，恐无以镇诸蛮。乃擢英右都御史仍总督，位次如故。

田州酋黄明烝其知府岑溥祖母，欲杀溥。溥出走思恩，明因肆屠戮。英将进讨，檄溥族人恩城知州岑钦杀明雪耻。钦遂诛明并其族属，传首军门。

英淳厚，然持法无所假借。与市舶中官韦眷忤，眷摭奏英专权玩贼。浔州知府史芳以事见责，亦讦英奸贪欺罔。按皆无验，乃镌芳二官，谕眷协和共事。

十六年，交阯攻老挝，议者恐其内寇，诏问英处置之宜。英对言:“彼不过争瓯脱耳R，谕之当自悔惧。”帝从其言，果上表谢。浔、梧、高、廉贼起，偕政等分道击之。再战，俘斩甚众。十九年，桂林平乐蛮攻城杀将，英、政复分兵十二道击破之。

明年入掌都察院事S，寻加太子少保。又明年正月，星变，疏陈八事：请禁边将节旦献马；镇守中官、武将不得私立庄田，侵夺官地；烧丹符咒左道之人，当置重典；四方分守监仓内官勿进贡品物；罢撤仓场、马房、上林苑增设内侍；召还建言得罪诸臣；清内府收白粮积弊；治奸民投献庄田及贵戚受献者罪。权幸皆不便，执政多持之不行。英造内阁力争，竟不能尽从也。时流民集京师者多，英请人给米月三斗，幼者半之，报许。其年秋卒。赠太子太保。

英为总督承韩雍、吴琛后。雍虽有大功，恢廓自奉，赠遗过侈，有司困供亿，公私耗竭；而琛务谨廉；至英益持清节，仅携一苍头之官。先后屡赐玺书、金币，英藏玺书，贮金币于库。其威望不及雍，而惠泽过之。在甘肃积军储三十万两，两广四十余万，皆不以闻。或问之，答曰:“此边臣常分，何足言？”人服其知大体。正德中T，追谥恭简。

子守孚，进士，刑部郎中。

【注释】

A本传选自《明史》卷一七八，《列传》第六十六。朱英(1416-1484)，字时杰，汝城县外沙村人。正统进士。曾任监察御使、布政司参议、左右布政等职。成化十年升右副都御使，巡抚甘肃，又升右都御使，享一品俸禄。成化二十年进京掌都察院事，加太子少保。当年卒于任上。追赠荣禄大夫、太子太保，谥“恭简”。B[桂阳]今湖南汝城县。C[正统]明英宗朱祁镇第一次做皇帝所用年号。D[处州]今浙江丽水市。E[叶宗留]庆元(在今浙江龙泉)人，明代矿工起义首领。F[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在位（1450—1457）所用年号。G[讦（jié）]揭发别人的阴私或过失。H[风宪官]指监察执行法纪的官吏。I[凋瘵（zhài）流亡]残废、疾苦、逃亡的人。凋，衰残。瘵，困顿。J[均徭法]明朝实行的一种徭役制度。均徭，明代三大徭役之一。因按户等人丁编排，均输徭役，故称“均徭”。K[天顺]明英宗朱祁镇第二次做皇帝所用年号。L[参将]明代镇守边区的统兵官，无定员，位次于总兵、副总兵，分守各路。M[忧]父母的丧事。N[成化初服阕]成化，明宪宗朱见深在位（1465—1488）所用年号。服阕，古代服丧三年后除去丧服，谓之服阕。O[韩雍大征]韩雍，长洲（今苏州）人，字永熙。正统进士。授御史。曾镇压叶宗留、邓茂七起义，后又镇压广西大藤峡瑶壮各族起义，俘杀首领侯大苟，截断江上大藤，改地名为断藤峡。迁左副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P[雕剿]明中期统治者镇压少数民族起义之法。即模仿老鹰捕食之势，择机快速出击，得手即撤。主要特点是强调少杀人，通过擒贼擒王使反抗力量群龙无首，以瓦解起义队伍。Q[给复]免除赋税徭役。R[瓯脱]原为匈奴语，见于《史记》，意为“边界屯守之处”。后用以泛指边境地。S[都察院]明清两代最高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T[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在位（1506—1522）所用年号。

【翻译】

朱英，字时杰，桂阳人。五岁时丧父。求学很努力，正统十年考取进士，被授予御史一职。当时，浙江和福建一带盗民横行，皇帝选拔了十三位御史和一些太监去镇守这两地的府县，朱英负责镇守处州。而叶宗留的同伙到处劫掠，处州道路不畅。朱英从小路飞驰赶到，安抚了很多投降的人，杀了盗民头领周明松等，等盗民散去，朱英才回到朝廷。

景泰初年，御史王豪曾因核查陈循与人争地的事，得罪了陈循，被陈循揭发。至此，陈循草拟诏书，诏书里说被揭发的风宪官，即使经朝廷赦罪，也应全部派往京外任职。于是王豪也应改任知县。朱英上奏:“如果按诏书办，那么凡是遭到御史弹劾的人，都将挟私仇诬陷御史，那么御史会越来越缄口不言了。”奏章下转到司法机关，司法官请示皇帝按朱英所说的办，于是皇帝恢复了王豪的职务。不久，出京任广东右参议。经过家乡看望母亲时，口袋里只剩下皇帝赐给的黄金十两。到任以后，安抚那些残废、疾苦、逃亡的人。制定均徭法，十年变化一次，百姓认为很便利。

天顺初年，两广地区的盗民越来越猖獗，很多将领滥杀百姓来假冒立功。巡抚叶盛委托朱英前往督察此事。参将范信诬蔑宋泰、永平两个乡的百姓为盗民，把这两个乡的百姓几乎屠杀完了，又想去屠杀进城乡的百姓。朱英快速赶到，询问情况，把被抓的百姓全部放走。范信很恼火，把军队留驻那里不肯班师。朱英秘密地请示叶盛，发檄文命令范信班师，那一带才安定下来。潮州盗民首领罗刘宁等在附近流窜抢劫，多次击败官军。朱英调集军队消灭了他，解救遣返了几千个被劫掠的百姓，另外特地安排一座军营来安置妇女，没有谁敢来侵犯。

朱英做参议十年后，升为右参政。后来回家办母亲的丧事。成化初年，服丧三年期满后，补缺任陕西布政使。朝廷大军征讨满四时，朱英供给粮饷有功。历任福建、陕西两省左、右布政使，此间都推行均徭法。成化十年以右副都御史身份任甘肃巡抚，先后奏报安定边疆的二十八件事。他请示过的迁居少数民族、安定流离失所者、精简进贡的使臣数量等事情，特别切合时政。第二年冬，两广总督吴琛去世，廷臣会议决定，鉴于朱英以前在广东任职时很有威信，于是让他去接替吴琛的职务。

自从韩雍征讨广西众盗民以来，将帅都喜欢邀功，从俘获抢劫中获利，他们把这叫做“雕剿”。朱英到任以后，用以静制动的方式镇守，严明军纪，整顿将士。不准虚夸盗民的声势，随便请调军队。招抚愿意投诚的瑶民、僮民，确定他们为编入户籍的平民，免除三年的赋税徭役。于是马平、阳朔、苍梧等县的少数民族全部望风归附。而荔波的盗民李公主拥有几万兵马，长期依恃险固的地势，也派儿子做人质，缴纳巨款，表示愿意归顺。朱英把他安置在永安州，让他的子孙世袭官位。从此归顺的人越来越多，共有四万三千多户、十五万多人。皇帝非常赞赏他。

镇守的太监、督抚、总兵官排座次时，太监居中，总督居左，总兵居右。当时总兵官陈政以伯爵的身份想逼朱英坐右边，朱英不肯，奏请皇帝来裁定。皇帝下令解除朱英总督的职位，降为巡抚，官位在陈政之下。尚书余子俊说，朱英立下的功劳较大，应当提升官品，予以褒奖，现在反而削减他的权力，这样做恐怕没有办法镇压那些叛乱的南部少数民族。于是又提拔朱英为右都御史仍兼总督，官职和排位跟以前一样。

田州的酋长黄明用火烘烤知府岑溥的祖母，还想杀害岑溥。岑溥出逃到思恩，黄明因此大肆屠杀。朱英将进军讨伐黄明，用檄文晓谕岑溥的族人——恩城知州岑钦一起消灭黄明洗刷耻辱。于是岑钦诛杀了黄明及其家族，把首级挂在军营辕门前。

朱英为人淳厚，然而执法时绝不宽容。与宫中市舶使太监韦眷有过节，韦眷趁此上奏告朱英专权，忽视盗民的力量。浔州知府史芳曾因事被朱英责备，也揭发朱英贪赃枉法，欺骗君上，蒙蔽视听。经查实都没有依据，于是劝说史芳、韦眷与朱英友好共事。

成化十六年，越南攻打老挝，参与讨论的大臣担心越南侵犯内地，于是皇帝下诏问朱英处理这事的办法。朱英回答说:“他们不过是争夺边地罢了，我朝向他们晓谕利害，他们就会有所悔恨和畏惧。”皇帝听从了他的话，越南与老挝果然上表谢恩。浔州、梧州、高州、廉州盗贼纷起，朱英偕同陈政分两路攻打。经过两次战斗，俘获、消灭很多敌人。成化十九年，桂林平乐的少数民族叛军攻城杀将，朱英、陈政分兵十二路击破了他们。

第二年，朱英入京掌管都察院，不久加官太子少保。又在第二年正月，发现星象有变，上疏陈述八件事情：一是禁止边关将领节日献马；二是镇守太监、武将不能私置田庄，侵吞政府土地；三是对那些炼丹的道士、念符咒的巫师等旁门左道之人，应施用重刑严厉处罚；四是各地方守官和监管仓库的内官不准进贡物品；五是取消仓场、马房、上林苑增设内侍的计划；六是召还因进谏而获罪的大臣；七是清除内务府长期私收粮食的弊端；八是同时对投献庄田的奸诈百姓和接受贿赂的贵戚治罪。受到帝王宠幸、有权势的人都感到不安，执政的也多不落实。朱英到内阁据理力争，最后没有全部被遵从。当时，很多流民聚集在京城，朱英请示供给他们每人每月三斗米，小孩子折半，上报获准。这年秋天，朱英去世。被追封为太子太保。

朱英继韩雍、吴琛之后任总督。韩雍虽然有很大的功劳，自己生活享用大方，但迎来送往过于奢侈，部属官员被供应所困，官府与个人的财力都耗费完了；吴琛则追求谨慎、廉洁；到朱英则更加恪守清正廉洁之道，出入仅带一个侍从官。皇帝先后多次赐给他玺书、金币，朱英把玺书藏起来，把金币储存在公家府库里。虽然他的威望比不上韩雍，但是他的恩泽比韩雍更深广。在甘肃积累了三十万两军饷，在两广积累了四十多万两，都不让上级知道。有人问及此事，他回答说:“这是我这个边臣份内的事，哪里值得一提呢？”众人都佩服他识大体。正德年间，追封谥号为“恭简”。

他的儿子叫守孚，进士出身，曾任刑部郎中。

【赏析】

《明史》所载郴州名人中，朱英与何孟春是最有名的。朱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帝王的股肱大臣、靖边守土的封疆大吏、清正廉洁的忠信之士。他执法严明，刚直不阿，既立功、立德又立言，生前所著诗文颇多，主要有《澹庵纪年》、《诚庵奏稿》、《认真子集》。而本文以史传文最常见的时间顺序来裁剪史料，记录他的主要生平事迹，突出他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杰出才能，凸显他对朝廷的巨大贡献，可谓功勋卓著。作者在彰显其能之余，又不忘彰扬其德：为人公正淳厚，为官清正廉洁，为民造福施恩。

军事上，多次平定各地叛乱，化解政军民矛盾。一是任浙江道监察御使时，平定处州叶宗留余党叛乱；二是任广东右参议时阻止了范信的屠杀行为，保一方安定；三是消灭潮州抢劫头目罗刘宁；四是任两广总督时，招抚李公主等少数民族叛乱者；五是任右都御史时，与岑钦共同消灭田州敌首黄明；六是化解越南与中国的边地摩擦；七是与陈政一道平定浔、梧、高、廉等地叛乱；八是平定桂林平乐的叛乱。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将军形象。其军事才能，还表现在巡抚甘肃时陈安边28事及积军饷30多万两，任两广总督时积军饷40多万两等事情上。可见，朱英不但有勇，而且有谋，堪为杰出的军事家。

政治上，推行均徭法，多次陈述切中时弊的建议。他是明朝均徭法的开创者和推行者。均徭法的推行大大地减少了徭役不公的现象，有利于社会安定。这在当时有着非常重要的社会意义。而他陈述安定边疆的28条策略，对于稳定边疆地区有着重要意义。在任太子少保时，陈述的八件事，涉及多个方面，对于防止官员腐败、惩治旁门左道、增加朝廷收入、倡导敢谏之风等有着明显的积极意义，有利于政治清明、社会稳定。当然，安抚百姓的一些做法也充分体现了他的政治才能。如任广东右参议时，“抚凋瘵流亡”；任两广总督时，“招抚瑶、僮效顺者，定为编户，给复三年”；任太子少保时，“时流民集京师者多，英请人给米月三斗，幼者半之”等。这里，我们看到的又是一个顾全大局、公正爱民的政治家形象。

在突出军功和政绩的同时，作者也没有忘记表现朱英的德行。首先，他清正廉洁：任广东右参议时，“过家省母，囊中惟赐金十两”；任两广总督时，“仅携一苍头之官”；接受玺书、金币时，“藏玺书，贮金币于库”；为御史王豪鸣不平等等。虽久居高位，历职无数，但一直保持着清正廉洁之风。其次，他为民造福。他提出和实行的许多治民举措，如本文上段中提到的，往往同时具有利国保国和爱民福民的双重意义。

作为史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把朱英塑造成十全十美的完人，而是塑造成一个有点瑕疵的大人物，一个血肉丰满的封建官吏。如面对范信“留师不还”时，他只好“密请于盛”；排座次时与总兵官陈政争位次；与市舶使太监韦眷、浔州知府史芳有过节，给自己惹麻烦；在推行改革措施时，他据理力争，“竟不能尽从也”；他的威望不及前任总督韩雍等。不过，这不但没有损害他的形象，反而让其形象更有血有肉，更真实可信。

人物形象高大、丰满、真实，是本文的最大特色。此外，选材精当、典型。在其近七十年的人生中，亲力亲为的事、相关的事不计其数，而本文只选取了十来件来刻画形象。作为史传文，本文也继承了司马迁开创的不避其主观态度的写法，如“英淳厚”、“雍虽有大功，恢廓自奉，赠遗过侈”“而琛务谨廉；至英益持清节”等。因此，本文堪称史传文的典范。

（刘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