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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邑雅韵
1.78 77、童区寄传A

77、童区寄传A

唐·柳宗元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B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C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D。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E;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F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G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H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I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J耳。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K二岁,而讨杀L二豪,岂可近耶?”

【注释】

A选自《柳河东集》。区寄,桂阳郡一牧童,年十一,被贼人绑架后杀二贼后脱险。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祖籍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西文学村柳家巷),后迁长安(今陕西西安)。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韩柳。因为他是河东人,终于柳州刺史任上,所以人称柳河东或柳柳州。其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富于战斗性;其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哲学著作有《天说》、《天时》、《封建论》等。柳宗元的作品由唐代文学家刘禹锡保存下来,并编成文集,有《柳河东集》。柳宗元应是在永州从杜周士那里听到了关于郴州儿童区寄的事,写下了《童区寄传》。B[荛(ráo)]本指柴,这里指打柴。[牧]放牛。C[虚所]集市。虚,同“墟”。D[恒状]常有的样子。E[为市]谈交易,这里指人口买卖。F[郎]当时仆人对主人的称呼。G[恩]这里作动词用,好好对待。H[主人]指墟所窝藏豪贼的主人。I[疮]()伤。J[幼愿]幼稚老实。K[秦武阳]战国时燕国的少年勇士,13岁时曾杀过强盗。L[讨杀]就是杀。讨,讨伐。因为杀的是豪贼,所以说“讨杀”。

【翻译】

有一个儿童叫区寄,是郴州打柴放牛的孩子。他正一边放牧一边打柴,突然被两个强盗给绑架了,强盗把他反背着手捆起来,用布蒙住他的嘴,带他走了四十多里,到集市上想卖掉他。区寄假装像小孩似地啼哭,(假装)害怕得发抖,像小孩常有的那样。强盗以为他好对付,就没太在意,互相敬酒痛饮,喝醉了。一个强盗去交涉买卖;另一个躺着,把刀插在路上。他暗地里察看到这个强盗睡着了,就把捆着手的绳子背靠在刀刃上,用力上下磨刮,绳子终于被割断,就拿起刀来杀死了这个强盗。

孩子区寄还来不及逃到远地方,去交涉买卖的强盗回来了,抓住孩子,十分震惊,要杀害孩子。孩子急忙说:“让我当两个人的仆人得服侍两个人,哪里比得上让我当一个人的仆人服侍得更周到呢?他待我不好,如果你真能保全我的生命,并且好好待我,你怎么处置我都行。”去交涉买卖的强盗盘算了很久,心想:“与其杀了这个僮仆,不如把他卖了;与其卖得的钱两个人分,不如我一个人独占。幸好孩子杀了那家伙,好得很!”就藏起那个强盗的尸体,带着孩子到集市上窝藏强盗的人家,并把孩子捆绑得更结实。半夜,孩子自己翻转身,将捆绑的绳子靠近炉火把它烧断,虽然烧伤了手也不害怕;又拿起刀杀了这个要卖掉他的强盗。接着大声哭叫。整个集市的人都大吃一惊。孩子说:“我是区家的孩子,不该做别人的仆人。两个强盗抓了我,我幸好把他们都杀了。我希望把这件事报告官府。”

管集市的小吏报告州官,州官又报告上级官府。上级官员召见区寄,发现区寄不过是一个幼稚又老实的孩子罢了。但是刺史颜证觉得他与众不同,留他当衙门小吏,他不肯。就给他衣服,让小吏护送他回到乡里。乡里那些抢劫绑架的人,不敢正眼看他,不敢经过他的家门,都说:“这孩子比战国时燕国的少年勇士秦武阳还小两岁,却亲手杀了两个强盗,这种人怎么可以接近呢?”

【赏析】

柳宗元生于唐代中期,当时朝政腐败十分严重,社会丑恶现象层出不穷。他少年时曾经随着父亲官职的不断变更而迁徙江南各地,又曾经在邠州节度使府中任职的叔叔柳缜那里滞留一年多,早已超越了寻常书生从书本到书本的知识局限,从学友到学友的结交范围,他视野开阔,对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有所了解。永贞元年,他又被命运推向了最高权力中心,更加全面而深刻地了解到社会问题的积重难返,并着手除旧布新,不幸失败。接踵而至的是长期的贬谪,让他进一步体会到各种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了解到民间疾苦。柳宗元被贬斥到柳州时,柳州地区强盗横行,掠卖人口现象严重。柳宗元来到柳州执政,曾千方百计采取措施解放奴婢,消除落后陋习,因此当从杜周士那里听到了关于郴州牧童区寄的事之后,他即挥笔为区寄作传,对区寄陷入奴婢买卖危机中表现出来的不畏强暴和反抗斗争中表现出来的机智、勇敢,给予了热情的歌颂。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这少年并不是名门后裔、世家子弟,而是放牛娃。而这类少年英雄的形象,不仅在传记文中不曾见到,即使是后来小说比较发达的明清两代,也不多见。

全文按自然段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简单的背景交代和事件的开端、发展,记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遇劫的经过,这是故事的缘起,由此引出“智斗”的故事。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区寄突然被缚后,“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显示出了他聪明,有心计,有主见:先用儿童常有的表现来麻痹敌人。果然达到了目的—“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文章特地交代一豪贼去找买主,一豪贼躺卧,把刀插在路上。绝非等闲之笔。它既照应前文“易之”二字,写出二贼对区寄掉以轻心,表现其麻痹,又写出二贼不懂得武器在这场劫缚与反劫缚斗争中的重要作用,表现其愚蠢。同时,在情节的展开上,还为后面写区寄“以缚背刃”,“因取刃杀之”,突出其机智勇敢预作伏笔。这个颇具匠心的细节,对刻画人物具有重要意义。

第二部分是事件的再发展和高潮,记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和主动面对众人,勇敢担当责任的经过。又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用语言机敏地与第二个强盗周旋,以待时而动,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和勇敢。“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这是区寄在杀死第一个强盗未逃远被第二个强盗抓回时,他对第二个强盗说的话。短短两三句话,极大地表现了区寄的智慧。他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然后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说,又抓住了强盗自私、贪婪的特点,这一句果然奏效,让区寄免去了被杀的命运,也为他下文的杀强盗创造了机会。再次被捆绑后,冷静地寻找时机,用火烧捆着手的绳子,尽管把手烧伤了,但仍坚强地去做。终于获得自由后,果断地亲手杀死了第二个强盗。连杀两个强盗后,区寄没有逃跑,而是主动报官,这是第二层。“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这是区寄杀死二贼后,对聚集在集市上的人说的话,不光表明了他的聪明机智,而且也显示了他是一个知事明理,俨然一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第三部分是事件的结局和尾声。也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不肯为“小吏”,被护送还乡,表现了他淳朴憨厚的性格。在世人利欲熏心之时,他高尚纯洁,不为所染,令人肃然起敬!第二层写“乡之行劫缚者”对区寄杀盗一事的反应,从侧面表现了区寄的惊人勇敢。

“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史通·六家篇》)。传记文学,即采取文学的方法来记载人物事迹。我国古代最早的传记文学,大致从《史记》开始,多以记述翔实的史实为主。柳宗元在这方面却突破了传统的模式而独树一帜。柳宗元传记文的革新,不仅表现在题材上—为下层的小人物(牧童区寄)作传,还表现在人物塑造上。他改变了以往传记文学刻画人物形象惜墨如金的传统,既注重人物形象刻画上鲜活的立体感,又注重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大至整个小人物群体,小至特定环境中的单个人,都注意到了挖掘出人物思想的闪光点,以达到“示来世”的作用。他是儒家的忠实信徒,在创作上有自觉维护道统的思想觉悟。小人物身上具有倡导真善美作用的言行,他便予以适当的剪裁,必要的描写,精心构撰成为一篇篇小传,让其闪耀出传世的光华。他以非凡的胆识、敏锐的目光、深刻的笔触,挖掘出小人物身上值得弘扬的高尚品质、善良天性、美好心灵和聪明才智,揭露社会丑恶现象,为传记文学的画廊增添了光辉。

本文从记入手,由事生发,通过细节描写塑造了一个血肉饱满的区寄,一个机智勇敢的区寄,也表现对劳苦人民的同情,对中唐黑暗腐败现实的讽喻。将豪贼的凶狠、愚味、自私和区寄的机智、勇敢、淳朴进行对比,体现了扬善惩恶的人文思想,彰显着“文者以明道”的主张。

(邓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