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蔡伦列传A

南朝·范　晔

蔡伦字敬仲，桂阳人也。以永平末始给事宫掖B，建初中，为小黄门C。及和帝即位，转中常侍D，豫参帷幄E。

伦有才学，尽心敦慎F，数犯严颜，匡弼G得失。每至休沐H，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后加位尚方令I。永元九年，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元初元年，邓太后以伦久宿卫，封为龙亭侯J，邑三百户。后为长乐太仆K。四年，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L刘珍及博士M良史N诣东观O，各雠校P家法，令伦监典其事。

伦初受窦后讽旨Q，诬陷安帝祖母宋贵人R。及太后崩，安帝始亲万机，敕使自致廷尉S。伦耻受辱，乃沐浴整衣冠，饮药而死。国T除。

【注释】

A选自《后汉书·宦者》卷七八。蔡伦（63—121），约14岁入宫为宦官。历任小黄门、中常侍兼尚方令、长乐太仆等职，位列九卿。他改进的造纸术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后汉书》是一部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书，在“二十四史”中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并称“前四史”。范晔（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淅川东）人。B［给（jǐ）事宫掖（yè）］给事，供职。宫掖，宫廷。掖，掖廷，宫中的旁舍，妃嫔居所。这里指入宫当宦官。C［小黄门］汉代低于黄门侍郎一级的宦官。后泛指宦官。D［中常侍］西汉时皇帝近臣﹐给事左右﹐职掌顾问应对。东汉初改制﹐多以宦者担任此职。E［豫参帷幄］参与政事。豫参，参与。豫，通“与”。帷幄，喻指帝王或朝廷。F［敦慎］诚实谨慎。G［匡弼］匡正辅佐，纠正补救。H［休沐］休息洗沐，犹休假。秦汉时已形成了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的习惯，后来官府每五天给的一天假，也被称为“休沐”。I［尚方令］太监官职名。尚方是一个重要部门，负责管理皇室金库和宫廷内部事务，并为皇室制造御用器物。J［龙亭侯］安帝元初元年114，蔡伦被封为龙亭候，都于陕西洋县。K［长乐太仆］官名，职级很高。汉都长安有未央、长乐、建章三大宫。刘邦为帝时居长乐宫，以后的皇帝移居未央宫，长乐成为太后的寝宫，仿中央诸卿，设有卫尉、太仆等官。L［谒者］官名。职掌各朝不同，秦汉谒者掌管接待宾客及赞礼，南北朝谒者掌管接待朝觐宾饷及奉诏出使。M［博士］古代学官名。N［良史］优秀的史官，指能秉笔直书、记事信而有征者。O［东观］东汉洛阳南宫内观名，是汉代皇帝藏书的地方。P［雠校（chóujiào）］校对文字。Q［讽旨］以委婉的言辞或暗示的话向下传达的旨意。R［诬陷安帝祖母宋贵人］蔡伦奉窦皇后之命监管宋贵人，是窦后与宋、梁贵人姐妹宫廷权力斗争的一环。建初四年，操纵朝政的马太后去世，窦后欲借此机会扩大势力。宋贵人生子刘庆，已立为太子；宋贵人姐梁贵人之子刘肇出生未久。后来窦后设计废黜太子刘庆，改立刘肇为太子；同时设计诬陷宋贵人，致使其自杀身亡。翌年又把梁贵人赶出宫，强收太子刘肇“养为己子”。章帝去世时，刘肇年仅10岁，窦后临朝执政，擅政九年之久。窦后害死宋贵人的过程是：先与窦家兄弟密谋，诬宋贵人挟邪媚道，将之下暴室，再指使掖庭令“诬奏”，又指使小黄门蔡伦“验实”。S［廷尉］官名，秦置，为九卿之一。掌刑狱。秦汉至北齐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T［国］封地。

【翻译】

蔡伦字敬仲，桂阳郡耒阳(今湖南耒阳)人。在汉明帝永平末年开始在内宫任职，汉章帝建初时期，担任小黄门。等到汉和帝即位后，升任为中常侍，参与政事。

蔡伦有才能学问，做事尽心尽力，为人诚实谨慎，多次触犯皇帝的权威，陈述政务得失的道理。每当到了休假的时间，他就闭门谢客，袒露身体，走进乡野，亲近自然。后来升任尚方令。汉和帝永元九年，监督制作皇宫专用的随葬宝剑及各种器械，所有制品全都制作精密，质地牢固，被后代制作器械的人所效仿。自古书籍大多用竹简编成，那些用绸缎布匹写字的叫做纸。绸缎太贵而竹简太重，对人来说都很不方便。蔡伦于是想出一种方法，用树皮、麻头以及破布、鱼网制造成纸。汉和帝元兴元年，蔡伦把造纸过程、方法写成奏章，连同造出来的植物纤维纸呈报给皇帝，皇帝夸赞他的才能，从此全国各地都采用他的造纸术，所以天下都称之为“蔡侯纸”。

汉安帝元初元年，邓太后因为考虑蔡伦担任了很长时间的侍卫，封他为龙亭侯，封地有三百户人口。后来担任长乐太仆。元初四年，皇帝因为经史传记等文字大多都没有核实确定，于是选拔精通儒学的谒者刘珍以及博士良史聚集在东观，校正各种典籍，派蔡伦监督掌管这件事情。

蔡伦当初按照窦皇后的暗示性的旨意，诬陷汉安帝的祖母宋贵人。等到窦太后驾崩，汉安帝开始亲自处理各种政事，下令让蔡伦自己到廷尉署认罪。蔡伦耻于受辱，于是沐浴后穿戴整齐衣服、帽子，喝毒药而死。他的封地被废除（收回）。

【赏析】

本文属范晔创新史书的范例。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史例，创纪传体通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表以系时事，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历代史家以之为准则。而范晔作《后汉书》，继承中又有所创建：凭自己对史学的领悟，取消了表，以后史家竞相效法；在人物类传方面，除承袭《汉书》的循吏、酷吏、儒林等类传外，根据东汉社会的特点，创制了史书前所未有的党锢、宦者、文苑、独行、逸民、方术、列女等7种新类传，后6种类传为后世大多数纪传体史书承袭。此文即宦者传之一。

第一段先交代字号和籍贯，再介绍主要经历。由小黄门到中常侍，以皇帝的贴身侍从而参与政事，蔡伦可谓官运亨通，在短期内取得如此成绩，不得不说他有独到之处。自然引起下文。

第二段作者叙述蔡伦的才学、秉性、思想、为官品格、研究方法和主要成绩。作者首先用短短16字评价蔡伦的性格和为人:“伦有才学，尽心敦慎，数犯严颜，匡弼得失。”中常侍可与皇帝议论事务，知识渊博的蔡伦经常向皇帝提出建议，也敢于在皇帝面前敢犯颜谏诤，纠正得失，这在宦官中是少见的品德。而本文最耐人寻味的一条记载是:“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一个宦官，在官员休假之时，到乡间去，袒露身体，与大自然亲近，这又是为什么呢？东汉时期，宦官外戚干政成风，朋党为奸，争权夺利，身处其中的蔡伦也难以幸免。“闭门绝宾，暴体田野”，这种在当时不合于礼俗教化的行为，表明他既有才学，又孤傲高洁，绝无宦官中常见的结派弄权恶习。不过，据其他史料记载，蔡伦利用闲暇外出，并不是去享清闲的，而是亲自到那些民间作坊去，进行实地调查了解，学习、总结工匠们的制作技术、经验。如此日积月累，他就悄悄地成长为一个掌握了当时各种制造工艺的工程专家。不管怎么理解，这都表明年轻的蔡伦不是一个寻常人物，有助于我们理解以后蔡伦所作出的成就。

蔡伦一生主要有两大成就：一是铸剑，二是造纸。关于铸剑，重点写成就。蔡伦升任尚方令，管理皇室手工作坊，负责建造各种兵工器械。尚方令主要负责技术制作，一定程度上远离了政治风暴。窦太后去世后，和帝亲政，蔡伦“监作秘剑用诸器械”，这表明他与和帝关系密切。蔡伦聪明绝伦，富有科学头脑和发明家气质。他监制的器械与众不同，“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可见他掌握的科技工艺，长期居于当世顶尖水平。东汉崔寔《政论》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旧时永平、建初之际，去战攻未久，朝廷留意于武备，财用优饶，主者亲躬，故官兵常牢劲精利。有蔡太仆之弩，及龙亭九年之剑，至今擅名天下。”最后两句话是蔡伦所造弩剑等器械“为后世法”的佐证。崔寔的父亲崔瑗，与蔡伦同代而年纪稍轻，是历史上最早用纸抄书的著名文人，是《东观汉记》中《蔡伦传》的作者之一，最为可信。蔡伦的科技成果也经得起时间考验，后世沿用他发明的技术制造弩剑，并以他的名字命名器械，与当今风行不衰的名牌产品相似。

对于另一项发明—造纸术，主要写发明的原因。“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引发了蔡伦改进造纸术的遐思。作者并未详细叙说过程，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在当时的条件下，没有任何榜样，一切都需自己摸索，工匠们依靠手工作坊进行实验，中间的艰辛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在工匠们造出第一张纸时，蔡伦已经年过半百了。蔡伦以其发明，成为改变世界面貌，特别是改变世界文化面貌的中国第一位伟大发明家。即使在1800年后的今天，纸张仍然是通用品。虽然纸张生产已完全工业化，但生产纸张的原理与蔡伦的造纸原理如出一辙。美国《芝加哥论坛报》1983年3月10日中的报道中说:“中国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传到了欧洲，令人震动。可与把人送上月球的探索相提并论。”前苏联教授苏赫曼则称:“中国蔡伦在1800年前发明了纸，其他任何发明对文化的促进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美国人麦克哈特在《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100名人》中，将蔡伦排在第7位，远在哥伦布、爱因斯坦、达尔文前面。

也正是因为这一伟大发明，蔡伦的人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本文第三段记叙蔡伦的爵位和文学才干。他先后被封为龙亭侯和长乐太仆，享受了很高的皇家待遇。处于事业巅峰的他还监典东观校书，这也充分说明他的才干突出。

最后一段作者着重介绍了蔡伦的卒年与死因。其卒年，与邓太后去世是同一年：永宁二年三月。三十年前的蔡伦，身处斗争的中心，当时执掌朝政的窦太后用委婉的语言暗示蔡伦按照她的设想为自己的对手宋贵人定罪。身不由己的蔡伦，只得按讽旨审案，而在审理过程中宋贵人自杀身亡，这为蔡伦的死埋下了伏笔。宋贵人的孙子安帝掌权后，迅速彻查此事。在这次宫廷权力斗争中，奉命而为的蔡伦不过是窦后利用的一个小卒。作为天才发明家，他为皇家制作弩剑、纸张等，可谓功高盖世，惠及千秋，却有理不能说，有功不能言。安帝要为祖母报仇，下令蔡伦到去廷尉自首。皇帝已宣布死罪，他无法也无力违抗。一位造福人类的伟大发明之星，就这样了无声息地陨落了。看来，蔡伦并不怕死，但耻于受辱。为保全人格，他宁愿自杀。在“饮药”之前先沐浴，再把官服穿好；古人的帽子也是表示自己身份的，不可不戴好。《后汉书》以寥寥数语，把蔡伦之死写得从容洒脱，悲壮之情，溢于言表。至今读来，令人心动。

他是一个传奇的宦官：做官，他做到了宦官的顶端；做人，他的特立独行让人钦敬；做事，他的发明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脚步。他，就是一代纸圣—蔡伦，一个我们熟悉的陌生人。对于后世来说，要想了解这位对中国和世界有过重要影响的人物的生平，本文是重要的线索，它让我们触摸到近两千年前一位伟人的音容笑貌。不过寥寥300余字，无论对当时的发明家，还是对后世的蔡伦迷，都显得异常珍稀，又十分遗憾。是啊，区区半张蔡伦纸，哪能写尽纸圣生？

（邓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