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鬼趣A

清·纪晓岚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B。新秋爽朗，散步湖滨，去人稍远，偶遇宦家废圃。丛篁老木，寂无人踪，徙倚其间，不觉昼寝。梦古衣冠人长揖曰:“岑寂荒林，罕逢嘉宾，既见君子，实慰素心，幸勿以异物见摈。”心知是鬼神，诘所从来。曰:“仆耒阳张湜C，元季流寓此邦，殁而旅葬。爱其风土，无复归思。园林凡易十余主，栖迟D未能去也。”问:“人皆畏死乐生，尔何独耽鬼趣？”曰:“死生虽殊，性灵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彼夫畏死而乐生者，由嗜欲撄心E，妻孥结恋，一旦舍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组F，息迹林泉，势不能不戚戚。不知本住林泉者，耕田凿井，恬熙相安G，原无所戚戚于中也。”问:“六道轮回，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不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为。苟不求生，神不强也。”又问:“寄怀既远，吟咏必多。”曰:“兴之所至，或得一联一句，率不成篇。境过即忘，亦不复追索，偶然记忆，可质高贤者，才三五章耳。”因朗吟曰:“残照下空山，暝色H苍然合。”昆霞击节。又吟曰:“黄叶……”甫得二字，忽闻噪叫声，霍然而悟。则渔艇打桨相呼也。再倚杖瞑坐，不复成梦矣。

【注释】

A选自《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二》。《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清朝文言短篇志怪小说，1789至1798年间由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纪昀以笔记形式编成，列“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数章，共24卷，1208则，约40万字。其内容主要是当时流传的各种狐鬼神仙、

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乡野怪谈，或亲闻的奇情轶事，故事背景地遍及全中国，远至乌鲁木齐、伊宁，南至滇黔等地。阅微草堂，作者当时住所。纪晓岚（1724—1805），即纪昀，字晓岚，一字春帆，晚号石云，道号观弈道人，祖籍河北省深泽县耿庄村，现该村有1500多个纪姓人是纪晓岚的后代。纪晓岚历雍正、乾隆、嘉庆三朝，享年82岁。因“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卒后谥号文达，乡里世称文达公。清代著名学者，曾任乾隆年间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协办大学士和《四库全书》总纂官。他官位虽大，但为人通达，礼贤下士，人情味很浓，所以交游甚广，其朋友知己、门生故吏不计其数，是乾隆时期公认的文坛领袖。B[嘉禾]今湖南郴州嘉禾县。C[耒阳]今湖南衡阳耒阳市。湜，音shí。D[栖迟]游玩休息。《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E[撄心]扰乱内心。攖（yīng），扰乱。F[解组]解下挂印的带子。比喻辞官。G[恬熙相安]恬，舒适；熙，和乐。相安，相处没有冲突。H[暝色]暮色，夜色。

【翻译】

听道士王昆霞说，先前某年初秋，他在嘉禾游玩。当时秋高气爽，他便在湖边散步，走到距离村子稍远点的地方，看到一处官宦人家废弃的园子。园中遍布竹丛古树，寂静无人，他走走停停，靠着竹木休息，不知不觉大白天里就睡着了。他梦见一个穿戴着古代衣帽的人对他作了一个长长的揖，说:“在这寂静荒凉的园林中，很少遇到贵客，今天在这见到您，实在堪慰我平生心愿，希望您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排斥我。”王昆霞心里明白自己遇到鬼了，于是追问他从哪里来。那鬼说:“小的是耒阳人氏，名叫张湜，元朝末年流落到这一带，死后就葬在这里了。由于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就没有再回去的想法了。这园林一共换过十几位主人，但我一直在这里游玩休息，舍不得离开啊。”王昆霞问他:“人都贪生怕死，你为什么偏偏沉迷于做鬼的乐趣呢？”鬼回答说:“死鬼和活人虽然不同，但性情却不会改变，境界也不会改变。山川风月之貌，人看得见，鬼也看得见；登高望远，吟咏唱和，人有这乐趣，鬼也有这乐趣，鬼哪里不如人呢？况且幽深险阻的胜地，人到不了，鬼却可以借魂去游玩；寂寥清绝的景色，人看不到，鬼却可以在夜间欣赏。这样看来，人有时还不如鬼，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因为嗜好和欲望扰乱内心，眷恋妻子儿女，一旦放弃这些而进入寂寞的阴间，就好像高官辞去要职，归隐山林，心情势必失落伤感。他们不知道本来住在山林的人，耕田而食，挖井而饮，舒适和乐，相安无事，心中本来就没有失落伤感呀！”王昆霞问:“大千世界的六道生死轮回，诸事都由神主宰，怎样才能得到自由呢？”鬼回答说:“求生如同求官，只能听从别人的命令。不求生的人好比躲避名声，却只由自己安排。如果不求生，神灵也不能勉强他呀。”王昆霞又问:“既然你寄托情怀如此高远，诗作肯定很多吧？”鬼回答说:“兴致来了，也许能得到一句半句，通常都不成篇章。时过境迁，很快就忘了，也不再刻意去回忆搜求了，偶然记起，可以求教于高士贤人的，只三五篇而已。”于是大声吟唱道:“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王昆霞击掌称赞。他又吟诵道:“黄叶……”刚吟到两个字，忽然听到园外的嘈杂声，昆霞突然被惊醒。原来是渔民们划着渔船桨互相呼喊的声音。他又靠着竹木闭目静坐，却不能再进入梦境了。

【赏析】

《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笔记小说，内容以鬼神狐怪为主，属志怪小说一类。纪晓岚生活在“康乾盛世”末期，制度的腐败、现实的黑暗、世间的不公，都深深地烙在作者正义而敏感的心灵里，但特殊的身份让他不能“直抒胸臆”，只能依托鬼神之言语行止来反映其思想。小说各篇记述若真若假，似在借此折射出当时官场腐朽昏暗堕落之百态，进而表明自己的主张：反对源自宋儒的空谈性理而疏于实践之理气哲学，讽刺道学家的虚伪矫作卑鄙，揭露社会人心的贪婪枉法及保守迷信，对下层人民的悲惨境遇予以深刻的同情与悲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为:“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借鲁迅这段评全书的话来品评《鬼趣》这一篇，也可见出其思想和艺术的非凡之处。

《鬼趣》一文，正是其立意婉而多讽的思想特点和以鬼话观照现实的艺术手法的典型体现。这篇文章通过道士王昆霞梦中在嘉禾县遇到鬼之事，塑造了一个有礼有节、逍遥自在、情趣高雅的“鬼”物形象，揭示了人不如鬼的哲理。深刻而委婉地批判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这类文章，刚看完会让人忍俊不禁，但笑过之后，就会让人心情沉重。

全文以道士与鬼的对话描写为主，通过“鬼话连篇”来反映作者的思想意图。

首先，从“幸勿以异物见摈”和自称“仆耒阳张湜”两处，可以明显看出这个鬼很懂礼貌，似乎也有点自卑。他颇像一个谦谦君子，可是并不想做人，而是很愿意做鬼。接着，他阐述了三条理由。第一，一般的自然风光，人能看到，鬼也能看到，可谓人鬼共享；登高望远，吟咏作诗，人能鬼也能，可谓人鬼共乐。而至于“幽深险阻之胜”“萧寥清绝之景”，人欣赏不到，鬼却可以欣赏到。这正如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写的那样“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鬼有幸可以常常“至焉”。第二，人到阴间会失落伤感而鬼却不会，不但不会，还会悠然自得。第三，做人没自由，凡事由别人决定；做鬼得自由，凡事由自己决定，与别鬼无关。一言以蔽之，就是做人不开心、不自由，做鬼既开心，又自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人有欲望，有牵挂，而最关键的在于“惟人所命”，命运不由自己主宰，而由统治者主宰。这与其说是对做鬼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做世间人的畏惧，对黑暗现实的控诉。

结尾在“鬼话”之上又有“鬼诗”，十分精彩。作者以凡尘之字写神秘之境，说鬼也有“可质高贤”的“三五章”诗作，并即兴大声朗吟起来。那两句“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并不逊色于人，可见其情趣高雅。正吟到令人击节之处，却戛然而止。往下读才知，原来是为人的“噪叫声”所扰。这看似作者无意之笔，实则是用心所至，种种余味，经得起读者深思，却又不露痕迹。作者以为文为乐事，常以文会友，寄怀高远，“不有佳作，何伸雅怀？”这实际上是上文提到的“自由”生活之最高境界，作者自然极为珍视，故不忘征询于鬼。鬼在此表现得如此有礼有节、悠然自得、雅趣频生，正反衬现实生活当中很多人做得恰恰相反。而这恰恰是“人不如鬼”的真正内涵。值得一辨的是，前面的“人不如鬼”中的“人”是指百姓，寄寓的是作者的怜悯之情；而这里的“人”则是指当时的统治者，寄寓的是作者的批判之旨。

综上所述，写鬼是为了衬人，鬼越开心就显得人越痛苦，鬼越自由就显得人越受压迫。对比衬托手法的运用，让字里行间的情感更加炽烈，而对读者心灵的震撼也越是猛烈。看似轻松诙谐的笔调却蕴涵着常萦于心的辛酸与沉痛，果然胜人一筹。

（刘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