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成仙公A

宋·李　昉

成仙公者，讳武丁，桂阳临武乌里人也。后汉时年十三，身长七尺。为县小吏，有异姿，少言大度，不附人，人谓之痴。少有经学，不授于师，但有自然之性B。时先被使京，还过长沙郡，投邮舍不及，遂宿于野树下，忽闻树上人语云:“向长沙市药。”平旦C视之，乃二白鹤，仙公异之。遂往市，见二人罩白伞，相从而行。先生遂呼之设食。食讫便去，曾不顾谢。先生乃随之行数里，二人顾见先生，语曰:“子有何求而随不止？”先生曰:“仆少出陋贱，闻君有济生之术，是以侍从耳。”二人相向而笑，遂出玉函，看素书，果有武丁姓名，于是与药二丸，令服之。二人语先生曰:“君当得地仙。”遂令还家。明照万物，兽声鸟鸣，悉能解之。先生到家后，县使送饷府君。府君周昕，有知人之鉴，见先生，呼曰:“汝何姓名也？”对曰:“姓成名武丁，县司小吏。”府君异之，乃留在左右。久之，署D为文学主薄。尝与众共坐，闻群雀鸣而笑之。众问其故，答曰:“市东车翻覆米，群雀相呼往食。”遣视之，信然也。时郡中寮E吏豪族，皆怪不应引寒小之人F，以乱职位。府君曰:“此非卿辈知也。”经旬日，乃与先生居阁直。至年初元会之日，三百余人，令先生行酒。酒巡遍讫，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G之，众客愕然怪之，府君曰:“必有所以。”因问其故。先生曰:“临武县火，以此救之。”众客皆笑。明日司议上事，称武丁不敬，即遣使往临武县验之。县人张济上书，称“元日庆集饮酒，晡时H火忽延烧厅事，从西北起。时天气清澄，南风极烈。见阵云自西北直耸而上，径至县，大雨，火即灭，雨中皆有酒气”。众疑异之，乃知先生盖非凡人也。后府君令先生出郡城西，立宅居止，只有母一小弟及两小儿。比及二年先生告病，四宿而殒，府君自临殡之。经两日，犹未成服I，先生友人从临武来，于武昌冈上逢先生乘白骡西行。友人问曰:“日将暮，何所之也？”答曰:“暂往迷溪。斯须却返。我去向来忘大刀在户侧，履在鸡栖J上，可过语家人收之。”友人至其家，闻哭声，大惊曰:“吾向来于武昌冈逢先生共语，云暂至迷溪，斯须当返，令过语家人，收刀并履，何得尔乎？”其家人云:“刀履并入棺中，那应在外？”即以此事往启府君。府君遵令发棺视之，不复见尸，棺中唯一青竹杖，长七尺许。方知先生托形仙去。时人谓先生乘骡于武昌冈，乃改为骡冈，在郡西十里也。

【注释】

A此文载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一册卷一三《洞仙传》，故事原出自西晋葛洪《神仙传》。《太平广记》及其作者简介详见前篇《苏仙公》。成仙公的故事最早见于《桂阳列仙传》，后与苏仙公的故事一同被收录入《太平广记·神仙卷》。这里的桂阳，指郴州，因汉代在郴州设桂阳郡，汉以后历代多沿用旧名。《太平广记》，是宋代人编的一部大型类书，500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及各家杂著，李昉等12人奉宋太宗命编纂。977—978年完成。它引书400多种，篇末注明来源，按主题分92大类、150多小类。书中神怪故事最多，如神仙55卷、女仙15卷、神25卷、鬼40卷，基本属于志怪性质的故事，代表了中国文言小说的主流。直到清代《聊斋志异》系列的拟古派小说，都跳不出这个范围。李昉（925—996），字明远，宋深州饶阳（今河北饶阳县）人，曾先后在五代时的后汉、后周为官，宋淳化二年，以中书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奉旨撰《太平广记》。B［少有……之性］经，这里指道家经典。自然之性，天性聪颖，无师自通。C［平旦］寅时，早晨三点到五点，天刚亮。D［署］暂任代理官职。E［寮］通“僚”，同衙的官吏。F［寒小之人］寒，寒门，贫寒人家。小人，地位低下的人。G［噀（xùn）］喷。H［晡时］申时，即午后三点至五点。I［成服］旧时丧礼大殓之后，亲属按照与死者关系的亲疏穿上不同的丧服，叫“成服”。J［栖］栖息的地方。这里指鸡窝。

【翻译】

成仙公名叫武丁，是桂阳郡临武县乌里人。后汉时他才13岁，就身高七尺了。他当时在县衙当小吏，但风度潇洒，心胸宽广，沉默寡言，不依附有势力的人，人称傻子。他少年时就对道家经典有研究，没有经人指点过，但由于天性聪慧而无师自通。有一次他被派到京城出差，回来经过长沙郡时，没赶上到驿站住宿，就在野外一棵树下歇宿。忽然他听见树上有人说:“到长沙买药去。”到了早晨，他抬头一看，见树上有两只白鹤，心里很奇怪。就到长沙街上去了，在街上他看见两个人打着白伞一起走。成仙公就请他俩吃饭。吃完了饭，那两个人吃完就走了，竟不回头道谢。仙公就跟着他俩走了几里地，两个人回头看见仙公，就问:“你一直跟着我们，是有什么要求吗？”仙公说:“我从小出身卑贱，听说你们有道术，所以才追随你们。”两个人相视一笑，就拿出一个玉石匣子中的本子翻看，见上面果然有仙公武丁的名字，于是就给了他两枚药丸让他吃下去。两个人对仙公说:“你应该得道成为地仙。”然后就让他回家。从此仙公能洞悉世间万物的奥秘，连野兽的吼叫和鸟儿的鸣声他都能听懂。仙公到家以后，县里让他给府君送礼品。府君名叫周昕，特别能识别人才，看见仙公就问他的姓名，仙公回答说姓成叫武丁，在县里当小吏。府君很赏识他，就把他留在身边。后来任命他当文学主簿。有时仙公和同僚们在一起坐着闲谈，听见一群麻雀叫，仙公就笑了起来。大家问他笑什么，他说:“东街有辆车翻了，车上的米洒了一地，麻雀们互相招呼要到那里去吃米呢。”派人到东街看，真像仙公说的一样。当时郡府中有些官员瞧不起仙公，怨怪府君不该把仙公这样出身微贱的人破格提拨到郡府里来。府君说:“这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事。”过了十几天，府君干脆把仙公请到自己的府宅同住。到了年初官员们团拜宴会的那天，三百多人聚会宴饮，让仙公行酒令。酒令行了一巡时，仙公忽然喝了一杯酒向东南方向喷去，满座人都惊讶地责怪他，只有府君说:“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就问仙公怎么回事。仙公说:“临武县城失火了，我喷酒是为了救火。”宾客们都嘲笑他。第二天司仪官向上司报告说仙公在宴会上的行为是大不敬，府君就派人到临武县去调查。结果临武县的张济上书说:“正月初一县府举办节日宴会，下午三点多钟县衙忽然起了大火，火从西北方向烧起。当时天气很好，南风很猛，火势越来越大。忽然看见西北天空涌起阵阵乌云，一直向县城卷来，接着下起了大雨，把火浇灭，雨水中散发出阵阵酒气。”大家更加惊奇了，这才知道成仙公不是凡人。后来府君给成仙公在郡城西盖了府宅，请他搬进去住，仙公就和母亲、弟弟和两个孩子搬了进去。这样过了两年，仙公向府君告病，四天后就死了，府君亲自主持了他的葬礼。两天后，丧服还没有脱，仙公的朋友从临武到郡里来，说他在武昌的山冈上遇见成仙公骑着白骡子往西走。他问仙公:“天快黑了，你要去哪里？”仙公说:“我到迷溪去一趟，很快就回来。我走时把大刀忘在了我家门旁，还有一双鞋放在鸡窝上，你回去给我家里人捎信让他们收好。”朋友来到仙公家，听到一片哭声，大吃一惊说:“我刚在武昌岗上和仙公相遇，还谈了半天话，他说他到迷溪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还让我告诉家里把他的刀和鞋收起来，怎么能说他死了呢？”家里人说:“刀和鞋都在他棺材里，怎么能在外面呢？”他们就把这事报告给府君。府君就命令打开棺材，尸首不见了，只有一支七尺来长的青竹杖。这才知道成仙公脱离肉身升仙了。人们把他骑骡走过的武昌冈改名叫骡冈，就在郡城西面十里的地方。

【赏析】

《太平广记》一书引文比较完整，不像其他类书引文多加删节。该书分类较细，便于按题材索检资料，对校辑、研究古代小说极有价值。鲁迅曾指出:“我以为《太平广记》的好处有二，一是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倘若大略的研究，即可以不必别买许多书。二是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类一类的分得很清楚，聚得很多，可以使我们看到厌而又厌，对于现在谈狐鬼的《太平广记》的子孙，再没有拜读的勇气。”成仙公一文就相当完整，他的事迹也因此得以流传开来。

在本文中，作者运用传记文的写法，按时间顺序描述了成仙公一生的传奇经历。

故事的主人公是成仙公，原名成武丁，同样是仙道云集、神话渊源的宝地—桂阳人。但作者却并未介绍其出身和家庭条件，只说年纪轻轻的他“有异姿”，且一心向道；天性聪颖，不用指点也能做到无师自通。这就为下文埋下了伏笔：此人非比寻常。

果然，接下来作者写了成仙公慧眼识仙。露宿野外之时，听闻两人的对话，却发现那不是人而是“仙鹤”，成仙公认准他们有得道之术，便以礼相待，先请他们吃饭，而两人的举动—“食讫便去，曾不顾谢”—更证明了他的眼光独到。认定这一点后，成仙公也不主动搭腔，只是一直相随，直到二人主动与之搭话，才说明自己的请求。事情也确如他所想的，二人的确是神仙。而经二人之口证实，成仙公也非常人，乃地仙。读到这，大家便恍然大悟了，对成仙公之前奇异的举动就能理解了。

得道后的成仙公有什么奇异的本领，作者并未直接挑明，只说他能解动物语，除此之外，他与之前无异。只不过有人目光犀利，这就是当时的府君周昕。他不顾常法，将成仙公留在自己身边，并破格将其升为文学主簿。为此，他还遭受到他人的非议，不过他仍然坚持己见，认定成仙公为异人。接下来成仙公的举动果然证明了这一点：先是听懂鸟语，接下来喷酒救火。作者并未详细描写成仙公神奇的法术，而是将“郡中寮吏豪族”的反应—愕然、怪、笑—与府君周昕形成鲜明的对照，让人不禁为府君周昕有识人之鉴而大为感慨。

这之后，成仙公受到了周昕的特别优待，但仍同一般人一样，生老病死，对于他的去世大家都深信不疑，周昕甚至亲自帮他殓葬，直到成仙公友人说出一番话才让大家翻然醒悟，原来成仙公是托形成仙了。

本文并未大事渲染成仙公的神奇仙术。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淡泊名利，娶妻生子，需食人间烟火，也会生老病死。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却得到了府君周昕的青睐，对他礼让有加，直至他去世之后也不曾改变。这些平实的记述，却让人觉得更真实，印象更深刻，以至《神仙传》、《列仙传》、《太平广记》、《中国神话人物辞典》都有其传。而南朝志怪小说集《续齐偕记》还记载:“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当问:‘织女何事渡河？兄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吾去后三十年当还耳。’明旦，成武丁去。世人至今犹云七月七日织女嫁牵牛。”将他与凄婉动人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联系在了一起，不也是因为这个吗？而今，“七夕”已成为民间传统节日，人们在这个节日里开展一系列活动，表达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对夫妻敬爱、和睦生活、精致人生和全家幸福的期许，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

（邓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