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苏仙A

清·蒲松龄

高公明图B知郴州时，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C其上。有苔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私诘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数月竟举D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

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何可长也？去之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E耳。”女泣询归期。答曰:“待母属纩F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儿藏椟索之，必能如愿。”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女坚守旧志G，与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无计。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H。自是有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

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I。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J空闺，语移时K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气则已绝。众以其无归L，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M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N二桃于墓，乃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官O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注释】

A节选自清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卷三《苏仙》。据晋葛洪《神仙传》载，传说西汉文帝年间，郴州东门外一位潘氏姑娘在郴江河边洗衣时吞五色苔藓怀孕，并在牛脾山桃花洞内生下苏耽，即后来的苏仙。苏耽出生后鹤覆鹿乳，长大后聪颖勤奋，孝敬母亲，得异人授仙术，通医道，识百药，为民治病，造福乡里。后跨鹤升仙。人们为纪念苏仙，将牛脾山改名为苏仙岭，桃花洞改名为白鹿洞。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山东淄博洪山镇蒲家庄人。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后屡试不第，至71岁时才成为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做幕宾数年外，主要做塾师，舌耕笔耘近42年。B[高公明图]据《郴县志》记载，曾在郴州做过官的人中并无此人，疑是作者杜撰。C[踞]蹲坐。D[举]接生，生养。这里指生育。E[腾霄昂壑]漂洋过海腾云驾雾，壑：即海。F[属纩（zhǔkuàng）]在临死的人鼻子上放上新棉，试验是否断气，后来称病重将死为属纩。G[旧志]指上文“矢志不嫁”。H[举火]生火做饭。这里指维持生计。I[窥户]看门外。这里指出家门。J[兀坐]端坐，独自静坐。K[移时]一段时间。L[无归]未嫁，无处安葬。归，出嫁。M[窃]私下。N[值]同“植”，栽种。O[官]为官，做官。

【翻译】

高明图任郴州知州时的某一天，一位姓苏的民女在郴江洗衣服，江中有一块大石头，苏女蹲坐在石头上。有一缕苔藓，碧绿柔滑，十分可爱，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但漂来漂去总是围着大石头转。苏女好奇地看着，突觉心神震动。回去后就有了身孕，后来肚子渐渐增大，母亲偷偷盘问女儿是怎么回事，苏女将当时的情况都告诉了母亲，母亲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个月后，苏女竟然生出一个男婴。苏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就想把孩子弃置在小胡同里，但苏女不忍心弃子，把男婴藏到一个木匣子里来抚养。于是暗下决心不出嫁，来表明自己的贞洁。可是没有丈夫就怀孕生子，始终认为这是件羞耻的事。

儿子长到7岁还从没有出门见过外人，有一天他突然对母亲说:“孩儿已经渐渐长大，你把孩儿关闭起来，怎么可以长久呢？我还是离开您，不再牵累母亲了。”苏女问他到哪儿去，儿子说:“我不是世俗的人，将要腾云驾雾漂洋过海而去。”苏女痛哭着问他何时归来。儿子答道:“等到母亲病重将死时我才回来。我离开后，倘若生活上有所需要，母亲可以开启孩儿曾经藏身过的木匣子，拿取需要的东西，一定会如母亲所愿。”说完，拜别母亲，竟然就走了。苏女出门观望，已经看不到儿子的踪影了。苏女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感到这事非常奇怪。苏女坚守以前的心志没有出嫁，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家道因缺乏男丁而日益败落。有一天家里断炊了，早饭都吃不上，母女仰对空屋，没有一点办法。苏女忽然想起儿子临别时的话，就去打开那个木匣子，果然从里面找到了米，母女俩依靠它维持生计。从此母女有求，木匣子就会应验。过了三年，苏母病死了，一切丧葬用品都是从木匣子里拿取的。

埋葬母亲后，苏女独居了30年，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一天，一个邻居妇女来讨火种，看见苏女独自静坐在空荡荡的闺房中，与苏女交谈了一段时间才离开。没过多久，忽然看到有彩云绕在苏女的闺房上空，高高耸起像车盖，当中站着一个浓妆盛服的人，仔细一看就是苏女。像华盖的彩云盘桓了许久，渐渐升高，直到看不见。邻居们都在怀疑这事，偷偷向苏女的闺房中看去，只见苏女盛装坐着不动，却已经没有了气息。众人因为苏女从没有出嫁，就商议着收殓安葬好了苏女。忽然一个年轻人从外面进来，容貌丰满，高大英俊，忙向众人道谢。众邻居以前就暗地里知道苏女有一个儿子，所以并不怀疑他的出现。年轻人拿出钱来安葬了母亲，并在墓旁种下两棵桃树，才拜别众人离开。他走了几步之后，脚下出现一片云，他腾云而去，不一会就看不见了。后来桃树结出甘甜芬芳的桃子，当地人称它为“苏仙桃”，桃树年年长得枝繁叶茂，从不衰枯。凡是到此地做官的人，常常捎带上一些桃子回去，用它来馈赠亲朋好友。

【赏析】

小说《苏仙》的故事，以苏姑娘“浣衣于河”、“不夫而孕”拉开序幕。她刚在一块大石上洗衣，便有一缕绿油油的苔藓顺水漂来，绕着大石转圈，久而不去。她突觉春心涌动，于是怀孕。在这里，作者巧妙利用奇异的处女受孕事件，给故事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作者避开了完全写实的手法，将洗衣少女、潺潺流水、江中巨石和绿色水草等自然素材生动活泼地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清新的环境，使处女在童话般的幻境中受孕。未嫁生子，历来被世间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母亲“合理”地命女儿扔掉孩子，女儿拒绝遗弃亲生骨肉，偷偷将孩子放在一个大木柜中细心抚养。母亲劝她嫁人，她同样执意不肯，情愿忍受生活的穷困和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也不肯失去那一份奇幻的贞节，充分表达了女主人公苏女的纯洁、善良和坚贞。作者笔下的这个人物的确有着动人心弦的艺术感染力。

全文三个段落，虽然笔墨多在苏女上，其实处处暗写苏子。这正是作者笔法高明之处。

第一段写苏仙的来历。少女浣衣，本就是美景，再写少女因苔感孕，就更为神奇。写苔缕的“可爱”、久绕不去，苏女因而“心动”有孕，表现了苏耽的来历不凡、清隽仙骨，像孙悟空出世一样超凡脱俗。苏仙为何要投胎于一位未婚少女的怀里？因为待字闺中的少女，在佛道两教中被公认为是人世间最为干净、纯静、善良的人，这就为苏仙的清纯、善良做了铺垫。苏仙出生后，苏女违背了世俗观念，其母怕世人嘲笑、指责，因而“欲置隘巷”。在这里，善良的本性与世俗的陋规发生针锋相对的较量，再次体现了母性的伟大与隐忍，为了自己的骨肉，她们可以牺牲一切，“女不忍也……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这种对抗世俗的看法与做法，对比着呈现在读者眼前。让我们在感慨苏仙命运不凡的同时，也对苏女这位伟大的女性顿生崇高的敬意！

第二段写苏仙别母。如果说第一段是写苏仙的超凡来历的话，那么这一段剥去神话的外衣，就是着重写苏仙的超凡与孝道。首先，简单的“幽禁”一词，就写出了苏耽从小即觉悟超于常人，从未见过世面的七岁孩童，就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母亲目前处世的艰难。她不但要背负生活的重压，还要饱受世人的指责与嘲笑，故为母亲考虑，“去之不为母累”。这样既报答了母亲和乡邻，又不违天帝的仙命，见出苏耽的两全之智慧。另外，“待母属纩儿始来”为后文埋下了伏笔。“去后倘有所需，可启儿藏椟索之，必能如愿”一句尽表苏仙寸心，他知道母亲生活的艰难，生儿一场，却无依靠，只能略备薄物，聊表孝心。此数句表现了其思虑的超凡与别后的牵挂。“去后”母亲一家的所为，既表明了他身份的不凡，又彰显了其孝道。

第三段写苏仙葬母。苏女成仙，应了佛教里的“因果报应”，说到底还是体现一个“孝”字，母亲一世的艰难，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本段的重点不在此，主要还是为了照应第二段“待母属纩儿始来”一句。苏女下葬，苏仙恰好赶到，既体现了神仙灵验的感应，又成全了为儿的孝心，还表达了对乡邻的报答。“苏仙桃”流传后世，是作者的神来之笔，神仙来世一遭，如不留点神物以示世人，叫后人如何相信？

本小说富于想象力的构思、余韵无穷的笔调和逼真的描摹效果，应当说是蒲松龄所独有的。这是蒲松龄自己营造的、其他文学作品无法效仿的文学舞台，他将无比神奇的故事，设定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将其时空范围设定在自己所生活的、有平民百姓出没的现实社会之中，从而成功地构画出具有独特的蒲松龄风格的“童话”。

（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