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苏仙公A

宋·李　昉

苏仙公者，桂阳人也，汉文帝时得道。先生早丧所怙，乡中以仁孝闻。宅在郡城东北，出入往来，不避燥湿。至于食物，不惮精粗。先生家贫，常自牧牛，与里中小儿，更日为牛郎。先生牧之，牛则徘徊侧近，不驱自归。余小儿牧牛，牛则四散，跨冈越险。诸儿问曰:“尔何术也？”先生曰:“非汝辈所知。”常乘一鹿。先生常与母共食，母曰:“食无鲊B，他日可往市买也。”先生于是以箸插饭中，携钱而去，斯须即以鲊至。母食未C毕，曰:“何处买来？”对曰:“便县市也。”母曰:“便县去此百二十里，道途径险，往来遽至，汝欺我也！”欲杖之。先生跪曰:“买鲊之时，见舅在市，与我语云，明日来此，请待舅至，以验虚实。”母遂宽之。明晓，舅果到。云昨见先生便县市买鲊。母即惊骇，方知其神异。先生曾持一竹杖，时人谓曰:“苏生竹杖，固是龙也。”数岁之后，先生洒扫门庭，修饰墙宇。友人曰:“有何邀迎？”答曰:“仙侣当降。”俄顷之间，乃见天西北隅，紫云氤氲D，有数十白鹤，飞翔其中，翩翩然降于苏氏之门，皆化为少年，仪形端美，如十八九岁人，怡然轻举。先生敛容逢迎，乃跪白母曰:“某受命当仙，被召有期，仪卫已至，当违色养E，即便拜辞。”母子欷歔。母曰:“汝去之后，使我如何存活？”先生曰:“明年天下疾疫，庭中井水，檐边桔树，可以代养，井水一升，桔叶一枚，可疗一人。兼封一柜留之，有所阙乏F，可以扣柜言之，所须当至，慎勿开也。”言毕即出门，踟蹰顾望，耸身入云，紫云捧足，众鹤翱翔，遂升云汉G而去。来年，果有疾疫，远近悉求母疗之，皆以水及桔叶，无不愈者。有所阙乏，即扣柜，所须即至。三年之后，母心疑，因即开之，见双白鹤飞去。自后扣之。无复有应。母年百余岁，一旦无疾而终。乡人共葬之，如世人之礼。葬后，忽见州东北牛脾山，紫云盖上，有号哭之声，咸知苏君之神也。郡守乡人皆就山吊慰，但闻哭声，不见其形。郡守乡人苦请相见，空中答曰:“出俗日久，形容殊凡，若当露见，诚恐惊怪。”固请不已，即出半面，示一手，皆有细毛，异常人也。因请郡守乡人曰:“远劳见慰，途径险阻，可从直路而还，不须回顾。”言毕，即见桥亘岭傍H，直至郡城。行次，有一官吏辄回顾，遂失桥所，堕落江滨，乃见一赤龙于脚下，宛转而去。先生哭处，有桂竹两枝，无风自扫，其地恒净。三年之后，无复哭声，因见白马常在岭上，遂改牛脾山为白马岭。自后有白鹤来止郡城东北楼上，人或挟弹弹之，鹤以爪攫楼板，似漆书云:“城郭是，人民非，三百甲子一来归，吾是苏君弹何为？”至今修道之人，每至甲子日，焚香礼I于仙公之故第也。（出《神仙传》）

又一说云：苏耽者，桂阳人也。少以至孝著称，母食欲得鱼羹，耽出湘州市买，去家一千四百里，俄顷便返。耽叔父为州吏，于市见耽，因书还家，家人大惊。耽后白母，耽受命应仙，方违远供养，以两盘留家中。若须食，扣小盘；欲得钱帛，扣大盘，是所须皆立至。乡里共怪其如此，白官，遣吏检盘无物，而耽母用之如神。先是，耽初去时云:“今年大疫，死者略半，家中井水，饮之无恙。”果如所言，阖门元吉。母年百余岁终，闻山上有人哭声，服除乃止。百姓为之立祠。（出《洞神传》）

【注释】

A此文载《太平广记》第一册卷一三《洞仙传》，中华书局出版，故事原出自西晋葛洪《神仙传》。《太平广记》，是宋代人编的一部大型类书。全书500卷﹐目录10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及释藏﹑道经等和以小说家为主的杂著。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铉、赵邻几、王克贞、宋白、吕文仲等12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开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次年完成。因成书于宋太平兴国年间，和《太平御览》同时编纂，故名《太平广记》。它引书400多种，篇末注明了来源（如本文），按主题分92大类、150多小类，便于检索，也很有研究的价值。书中神怪故事占的比重最大，如神仙55卷，女仙15卷，神25卷，鬼40卷，再加上道术、方士、异人、异僧、释证和草木鸟兽的精怪，等等，基本属于志怪性质的故事，代表了中国文言小说的主流。直到清代《聊斋志异》系列的拟古派小说，都跳不出这个范围。李昉（925—996），字明远，宋深州饶阳（今河北饶阳县）人，曾先后在五代时的后汉、后周为官，宋淳化二年，以中书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奉旨撰《太平广记》。B［鲊（zhǎ）］，经过加工的鱼类制品，如腌鱼、糟鱼等。C[未]原传中为“去”，此据明朝抄本作“未”。D［氤氲］烟气弥漫的样子。E［色养］以愉悦的颜色尽奉养之道，也泛称尽孝。F［阙（quē）］缺少，缺乏。G［云汉］高空。H［桥亘岭傍］一座大桥从山中延伸出来。I［焚香礼］焚香礼拜。

【翻译】

苏仙公是桂阳人，汉文帝时得道。先生早年丧父，在乡间以仁义孝敬闻名。他家住郡城东北，每天外出劳作，不论阴雨还是酷暑。吃饭也不在乎是精米还是粗饭。因家贫，他经常亲自放牛，和乡里小孩轮流当牧童。苏仙公放牛时，牛就不离他身边，到了晚上不用驱赶牛群就自己回家。其他小孩当牧童时，牛就四处乱跑，奔到山岗、峡谷对面去。小孩们问苏仙公:“你有什么办法呀？”先生说:“这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先生常乘着一头鹿。有一次他和母亲一起吃饭，母亲说:“我想吃鲊鱼，明天你到街上买几条吧。”先生听后立刻把筷子放在饭里，拿着钱就走了，不一会儿就把鲊鱼买来了。母亲还没有吃完饭，问:“从哪儿买来的？”先生说:“是从便县市场买来的。”母亲说:“便县离咱家一百二十里远，还尽是险峻的小路，你一去一回这么快就到家，你这是骗我呀！”就要用棍子打他。先生给母亲跪下说:“我买鱼时，看见舅舅在市场上，他对我说，明天要来咱家，我等舅舅来，以证明真假。”母亲就原谅了他。第二天早上舅舅果然来了。他说昨天看见先生在便县市场上买鲊鱼。母亲随即又惊又怕，这才知道儿子是神人。先生曾拿着一个竹杖，当时的人都说:“苏仙公的竹杖，本来是一条龙啊。”几年之后，先生有一天清扫庭院，整修住房。朋友问:“你这是要请什么人来做客？”先生答道:“有神仙会来。”过了不久，就看见天空西北角紫云弥漫，有几十只白鹤在云中飞翔，然后轻盈地降落在苏家门前，白鹤都变成了少年，（少年）仪态端庄俊美，像十八九岁的人，神态和顺，举止轻快。苏仙公郑重迎接了众仙，于是跪着对母亲说:“儿子承受天命应当成仙，总有一天被神灵召唤，现在接我的仪仗队伍已经来了，今后我就将不能依俗世孝道供养母亲了！即刻就要拜别。”母子悲伤哭泣。母亲说:“你走之后，我将依靠谁生活？”先生说:“明年天下将发生瘟疫，咱家院里的井水，屋檐边的桔树，都能替儿子养活母亲。母亲只要打一升井水，摘一片桔叶，就能救活一个人。我还给母亲留了一个封好的柜子，如果缺什么东西，您只要敲敲柜子告诉它，它就可以把您要的东西送来，但请母亲千万别打开它。”说完就出了大门，几次徘徊回看母亲，然后耸身腾空入云而去，只见他脚踏紫云，鹤群在他左右翻飞，一直升上天空消失了。第二年，果然发生了瘟疫。远近的病人都来求苏母治病，她就用井水和桔叶给他们治疗，没有治不好的。缺什么东西时，母亲就敲柜子，需要的东西立刻就来。三年之后，母亲因为好奇，就把柜子打开了，只见两只白鹤从柜子里飞走了。从这以后再敲柜子，就不灵了。母亲活了一百多岁，有一天没什么病就去世了。乡亲们按世俗的礼仪共同把她安葬了。埋葬好以后，忽然看见郡城东北的牛脾山上头被紫云覆盖，云中传出号哭的声音，人们都知道这是苏仙公在哭他的母亲。郡守和老乡们就都来到山下祭祀凭吊，但是只听见苏仙公的哭声看不见他本人。郡守和老乡们就苦苦请求和苏仙公见上一面，只听苏仙公在空中说:“我脱离人间很久了，已经不是凡人模样，如果现形相见，怕你们会害怕的。”乡亲们还是苦苦哀求，苏仙公就露出半边脸一只手，上面都长满了细毛，的确和凡人不一样。苏仙公就对太守和老乡们说:“有劳你们走了这么远的崎岖山路来慰问我，你们回去时就不要走山路了，要走直路回去，不要回头看。”话音刚落，只见一座大桥从山中伸延出来，一直通到郡城。人们都走到城门口之后，有一个官员却回头看了一下，就找不到桥了，在江边坠落下去，于是可以看到一条赤色的龙在人们脚下盘旋腾空而去。苏仙公哭母亲的地方长出两枝桂竹，就是没有风时桂竹叶也会俯下来不断地拂扫地面，使地面长久保持洁净。三年之后，再也听不见苏仙公的哭声了，就看见一只白马经常立在山头，大家就把牛脾山改叫白马岭了。这以后有一只白鹤飞来，停在郡城东北的城楼上，有不知情的人用弹弓弹射那白鹤，白鹤就用爪子抓楼上的横匾，爪子的印迹好像是写下的漆字，大意是:“郡城依旧，人已不同。我一万八千年回来看一次，我是苏仙公，你为什么要弹射我呢？”至今凡是修道的人每到甲子日，都要到苏仙公的故居烧香礼拜。（出自《神仙传》）

还有一种传说，说的是：苏耽是桂阳人，年少时以特别孝顺闻名，母亲想吃鱼汤，苏耽就到湘州街上去买，离家一千四百里，立刻就回来了。他的叔父是州里的官员，在湘州街上遇见了他，就把这事写在信里寄回家，家里人大惊。后来苏耽告诉母亲，说他承受天命要成仙升天，将不能在身边供奉，走时留下两个盘子。母亲要吃饭就敲小盘，要用钱就敲大盘，果然所要的都应声而至。乡亲们都觉得十分奇怪，就报告了官府，官府派人验看，盘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苏耽的母亲用它才好使。苏耽走前对母亲:“今年要有大瘟灾，大约要死一半人，家里的井水，喝了就不会得病。”结果苏耽的预言完全应验，全家平安地度过了瘟灾。苏耽的母亲一百多岁去世时，人们听见山上有苏耽的哭声，一直哭到为母亲穿三年孝服满期后哭声才停。后来百姓们为苏耽修了祠庙，供奉苏耽。（出自《洞神传》）

【赏析】

苏仙公，即传说中的仙人苏耽。

与常见的传记一样，本文开篇便介绍苏仙公的籍贯及身世，特别强调他“早丧所怙”、“以仁孝闻”。接下来我们所见到的苏耽与常人无异：因为家贫，为生计四处奔波，吃穿住行甚至还比不上一般人。而这一切都与他的身世分不开：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抚养他长大，这让年幼的苏耽格外懂事孝顺。放牛时牛的表现让苏耽的神奇初现端倪：牛似乎都有灵性，围绕在苏耽的身边，不用他发出指令，就能领会他的意思。而他的坐骑居然是一只鹿，这更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

更神奇的事还在后头。母亲想吃本地没有的鲊鱼，苏耽二话不说，放下碗筷就往县城跑，把鱼买回来了，而母亲还没有吃完饭。孝，就是他的动力。速度之快，让苏母疑心顿起，认为苏耽撒谎，幸而舅舅第二日到来，证实苏耽所言非虚，苏母这才知道苏耽乃奇人。

直到几年之后，苏耽升仙离去，人们才了解他是神而非人。他升仙时，紫气东来，白鹤翱翔。紫气和白鹤都是古人特别崇拜的事物，都被尊为祥瑞，这也表明了苏耽身份的高贵。

临走之时，苏耽帮母亲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明年的瘟疫如何治愈，今后的生活怎样保证。这些无不体现了开头所说的“以仁孝闻”。苏耽升仙的第二年，郴郡果然爆发瘟疫，来势迅猛，八方蔓延，不分男女老少，均受染发病，病死过半。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乡亲们在此劫难中，自然想到苏耽，可苏耽已经成仙升天而去了：于是转而来求苏母。苏母便按照儿子的嘱咐，凡来求医者，每人赐给院内井水一升、桔叶一片。说也真灵，病人服后，无不迅速痊愈。消息传开，前来向苏母求医讨桔叶、井水的很多，可桔树上的叶子和井中泉水并不见少。原来，苏耽成仙，仙气飘溢，桔树吸收仙风，有了灵性，人每摘一叶，树就会自长一叶。泉水吸收了仙气，也有了灵性，人们每舀一升，井水就自涌一升。由于有足够的桔叶、井水，郴郡的瘟疫终于得以平息。自此，“桔井泉香”这一典故就流传下来，并传遍全国及日本与东南亚等国。唐代诗人杜甫、王昌龄、元结、沈彬等，对此均有题咏。唐开元十九年(731)，郴人在井旁建祠。北宋真宗赐名“集灵观”、“桔井观”。

正因为苏耽母子的这一举动，让他们备受尊重。在母亲因好奇心驱使打开柜子以弄白鹤飞出后，母亲一直由左邻右舍照顾，母亲百年归老后，乡亲们还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葬礼之上，已成仙的苏耽驾云而来悼念母亲，只是这次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时的苏耽不仅挂念母亲，同时也没忘记家乡父老，因感念他们对母亲的照顾，为免除他们的跋涉之苦，苏耽特为大家建起一座石拱桥，郴人为纪念苏仙的恩德，就称这座桥为“苏仙桥”。而后的白马常驻岭上，白鹤徘徊于城楼之中，都是“乡愁”这根线一直牵绊着苏耽，让他不忍离去。为纪念他，大家还将山改名换姓（即现在的苏仙岭），从修道之人到芸芸祈福者，都常来焚香礼拜。

民间传说丰富了典籍的记载，沾溉其福的后人，又把心目中的苏仙形象描绘得更趋丰满。

另一说法与上文大致相同，只是稍有删改。全文以时间为序，以“仁孝”为纲，叙述了苏耽成仙前后的奇闻轶事。通过各种描写手法的综合运用，一个至情至孝的苏耽跃然纸上。

古老的历史，瑰丽的风景，召唤着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到此浏览观光。自隋唐到元明清的诸多文人、官员，但凡到此，都被这个故事所吸引，有感于其中的义理，即兴落笔，书写了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歌赋词章，留下一处处光耀千古的文物古迹。苏耽的神奇，仙人的灵验，更吸引着古今善男信女、商贾巨子乃至达官显宦前来膜拜，祈祷保佑。故早在唐代，苏仙岭就享有“天下第十八福地”之美誉。即便是对苏耽仙事止于听闻的清代小说家蒲松龄，也在《聊斋志异》中以《苏仙》篇记录了这个故事，可见此文、此事、此仙、此岭之影响深远。

（邓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