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电 话
在《上帝的创举》中,我曾经列举了近年来人们物质生活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时代的进步。除了傻子,现在当然没有人因为恋旧怀古而希望恢复到古人的生活。不信,请他从泗阳到淮阴别乘汽车,再去骑那得得得的小毛驴试试;或者到晚上干脆关了电灯,点上两根灯草的灯盏,品尝品尝挑灯夜读的滋味。
然而为了享受现代电气化、机械化的生活,人们却也付出了许多代价,例如环境污染,成了全球性的大问题;交通的拥挤繁忙,宁静生活的破坏,公寓式住宅的邻里不相往来,化肥农药带来的灾害等等。不久前上海发生了几起吃青菜中毒事件,弄得菜场上碧绿的叶菜没人敢买,销量大减,价格猛跌。
电话也是这么一回事,它带来了方便和快速,闻声而达意,甚至如见其人,发明者实在功德无量。最近几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电话也逐步普及。许多城市虽然装电话的费用一涨再涨,但是要求安装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到邮电局去登记,往往要等到几个月以后。由此可见人们对电话的兴趣。它带给人们的好处之大,甚至使人忘掉它的缺点。然而我对这玩意却没有太大的兴趣,这当然和我已经退休、和外界的联系已经不多有关。但也不尽如此,下面几点便是电话使你或多或少失去的东西(当然我并不反对你喜欢它)。
作为通讯工具,它首先让你减少了悠闲的情趣。现代人特别是在大都市生活的上班族就尝够了生活紧张之苦。例如初到香港的人,常常会感到那里的生活节奏太快,甚至觉得喘不过气。电话在这当中,便常常扮演一种令人讨厌的角色。你刚刚下班到家,正在澡盆里洗澡,“铃……”电话铃响了,你只好水淋淋地去接,原来是一位朋友问你在不在家,说马上要来看你。吃过晚饭,你正把一大堆家务事忙完,准备坐下来,给儿子一点温情,“铃……”电话铃又响了,原来是小王问你脚上的鞋子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一双,有没有别的颜色;又扯到裙子,小宝贝裤衩什么的,没完没了。有时半夜三更,一阵铃声打破了寂静,弄得你胆战心惊,却原来是对方拨错了号。你能埋怨谁呢?只能埋怨电话。所以当代大学者钱钟书说它是“盗魂铃”,当代大诗人余光中说它是“催魂铃”,可见厌恶到了极点。
工作,家务,吃喝玩乐,老老小小的,生活已经够累的了,忙够了以后,最宝贵的恐怕是一份悠闲,一份宁静。纽约的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士,大多都把家安在郊区,主要是为了这份悠闲和宁静。快,有时并不总比慢好。一天到晚,摩托车在外风驰电掣,有个时间能带着老婆孩子在公园里缓缓地散步,是多么好的享受。登泰山的人,从中天门到南天门,有的喜欢乘索道,凌空飞渡,有的却硬是喜欢一级一级气喘吁吁地爬上十八盘,来领略周围的风光和攀登的乐趣。得失之间,很难说飞的比爬的聪明多少,最多只能说各有千秋吧。
还是说到通讯上来,亲朋好友,多时不见,想念得很。遇到个空闲时间,坐下来写封信,也可能只有三言两语,纸短情长,却也多少表达了思念之情,也可能长倾积愫,沟通心底的喜怒哀乐。这写信的过程比较舒徐,比较温馨。对方读信时更可以慢慢咀嚼品味,两遍三遍地看。不像打电话那样,一问一答,直来直去,速战速决,话筒一搁,声音便告消失。一般地说(不是唯一),写信重在抒情,无情何必写信;电话重在叙事,叙过也便了事,也可能东扯西拉,因为过于方便,拉过也便算了。所以《围城》里那位很可爱的小姐唐晓芙就说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
第二个让你失掉的是艺术的成分。你看过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它不过是一个少妇的画像,但是你越看越觉得她含情脉脉,像是要和你说话,似乎那“永恒的微笑”中含有说不尽的情意。我很难设想,当时如果有一摄影师把一位少妇的肖像拍下来,具有这种艺术的魅力。白居易从古城西安贬官到九江,他的好友元稹写了一首诗给他,四句:“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如果当时有了电话,改成打电话会怎么样呢?苏东坡中秋节里饮酒大醉,想念他的弟弟子由,写下了《水调歌头》,就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一首千古绝唱,如果也打个长途电话,又怎么样呢?文学家赵景深编了一个刊物叫《青年界》,因为缺少好的稿件,写信给老舍求援。结果老舍写了一稿,并附了一信,这信全是模仿过去京戏里的名词和动作。这类例子举不胜举。我辈常人,写信不可能有这种造诣。但是即使是小孩子画画,画的都是头大身子小,也另有一种童趣。我过去的邻人陆健的小女孩在英文打字机上用拼音字母打了一封给她妈妈的信。可以想像得到,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海外的妈妈,看到信会是何等的欣喜。据说有个女子,写信给他的情人,因为不识字,只会在纸上画许多圈圈,大的、小的、分开的、连续的、各种各样,幸好有个聪明人善解人意,破译了出来。这位女子也可以花点钱打个长途,却怎么也打不出这些美妙的柔情蜜意。所以西方人把书信称作“温柔的艺术”,电话难有这种“温柔”。中国人的文学遗产中有不少名人遗下的“尺牍”(就是书信),虽然后世的读者并非写信、读信的当事人,还是会受到感染,这正是艺术的作用。这种作用电话里是基本上不存在的。电话的作用是快速传递,一般不具有艺术的感染力。
电话的另一个重要缺点是迅速消失,不可保存。不知道你看过《傅雷家书》没有?那里收集有傅雷与他儿子傅聪的一部分通信集,体现了父子之间的深厚情谊。那种关怀体贴,爱护教育,真是无微不至,亏得有一封封书信才留传了下来。梁实秋以七十多岁的高龄爱上了比他小30岁的韩菁清,那一封封情书甚至有些叫人肉麻,又叫人很难想像一个老年人还有这样的旺盛的青春情愫。如果当时就是打电话又会怎样呢?同样,曾国藩的字书,郑板桥的字书,徐志摩、郁达夫的书信集,如果都被电话代替,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啊!
我有一个镇江的老朋友叫孙金振,前年春天去世了。他生前常与我通信。他去世后,我整理了他的信件,订成一厚本。有时翻开来看看,不仅故友的声音悦貌如在眼前,更觉得他的思想感情还未消失。这又绝非几张照片所能表达,更别说当时就消失的电话了。人生是不可能永恒的,但永恒可以在刹那间“定格”,这个“定格”就保留在书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