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学与美色之战

道学与美色之战，或者叫欲理之战，或者叫伪真之战。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文人雅士，没有一个能够逃脱。

《西厢记》里的张生、莺莺，同是遇上了这一场博斗。张生最不济事，一见之下，“魂灵儿飞去半天”，于是相思，于是琴挑，于是约会，跳墙，被斥，于是生病，幽会，全受美色支配，一个回合，道学便败于马下，全无还手之力。莺莺不同一点，虽然内心也很早动摇，“临去秋波一转”，但靠祖传的礼教秘方，靠大家闺秀的矜持，横心肠演出了“闹柬”一剧，虽然最终还是就范，总算多打了个把回合。

这类故事，在戏剧小说中和现实生活中一样的多，无需多说。

值得一说的是有许多正人君子、博学鸿儒，表演要比这精彩得多。但终于也不免露出本相，在历史上留下可笑的一页。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里只抓住几个大人物曝一下光，其余凡夫俗子，于此可见一斑。

第一个是唐朝的韩愈（768—824），大名鼎鼎韩文公。“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他自己也是颇以周公孔孟的道统的继承人自许的，写过《原道》、《原性》等“五原”，义正辞严，不愧为捍卫礼教的挂帅人物。然而口头笔下，尽管堂堂正正，私生活中，也不免露出本相。《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引《唐语林》云：“退之两侍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故《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并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圆。’盖寄意二姝。逮归，柳枝窬垣遁去，家人追获。故《镇州初归诗》云：‘别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欲飞。惟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自是专宠绛桃矣。”又同书引孔毅夫《杂说》云：“退之晚年有声伎，而服金石药……白乐天《思旧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纵欲过度，“年未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又加上乱用壮阳之药，所以五十多岁便去世了。

第二个例子是宋朝的朱熹（1130—1200），那更是不可一世的人物，其学说思想影响中国封建后期直至清末达七百年。他高举二程的“存天理，灭人欲”大旗，成为一代大儒，死后进了孔庙。清代康熙皇帝又特旨将他从孔庙的侧廊上升到大成殿配享，成为孔、孟之后的顶尖人物。然而就是这个强调“一言、一语、一动、一坐、一立、一饮、一食，都有是非，是底便是天理，非底便是人欲”的大儒，其他的劣行不说，单是女色方面，单是当时的一个官员沈继祖的揭发，他就引诱过两个尼姑做小老婆。有一年，朱熹作为朝庭命官，到浙东视察，借故打击了与他政见不同的台州知州唐仲友，逮捕了官妓严蕊，严刑逼供，强迫她承认与唐仲友有不正当的关系，造成了一件大冤案。后来朱熹离任，严蕊“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岳霖继任，同情严蕊“怜其病瘁”，命严蕊当场作词自陈，那就是一首有名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第三个例子是清末的康有为（1858—1927）。戊戍政变的领袖，后来被尊称为“康圣人”。“圣人”，是中国封建社会道德修养方面最高人物的称号，本来只有孔子一个，连孟子也只能称为“亚圣”。康有为被称为“圣人”，可见其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传记学家王森然说他：“品行方峻，威仪严整。”“为近代文化史上的一大杰人。”他的学生梁启超在檀香山与一女子李蕙仙发生恋情，先后在报上发表了二十四首情诗。这些诗其实还是比较文雅，说不上“下流”的。康有为看到后，连连摇头，斥之为“荒淫无道”。但是他在流亡日本时，家中曾雇佣过一个日本少女，年仅十六岁，叫鹤子。康有为回国后，便把鹤子接到中国，后来就成了康的第四位夫人。鹤子小于康有为四十岁，后与康的儿子发生关系，1925年返日后，生一女名绫子。1974年，鹤子在家乡附近卧轨自杀。

以上三例，都是“大人物”的所言所行。别看他们都是道貌岸然、威仪赫赫的，但在道学与美色之战中，最后都是打败了的。

外国的例子也多的是，下面也举两个“大”的，不详说。

一个是拜伦。世界著名的诗人，写过很多讴歌自由和爱情的诗篇。但在私生活上却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玩弄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在中国无人可与相比。

一个是托尔斯泰。他在《克劳艾采奏鸣曲》后记中洋洋洒洒地宣扬他的道德观，宣扬基督的教义，甚至反对恋爱，反对性交，劝夫妻间不要过性生活。这种清教徒的说教本没有大的意义，但对照这位伯爵时常与周围农妇鬼混的行为，他的言论也就成了绝妙的讽刺。

在道德与美色的交战中，敢于直言不讳地阐明自己的观点的人不多，古代中国尤其少，例如齐宣王、淳于髡、金圣叹、李渔等，有数的几个人。外国的劳伦斯、蔼理斯都是出色人物。

有些人以卫道的面目出现，并不一定硬是说假话，作违心之论，而是他们的社会地位使他们必须那么说。更多的是借道貌岸然来伪装，“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皮男盗女娼。”

［注］

十七世纪上半叶，中国在文化上产生了几个杰出人物，差不多同时的有：

汤显祖（1550—1616年）

冯梦龙（1574—1646年）

笑笑生（1617左右年）

金圣叹（1606—1661年）

李渔（1611—1680年）

稍前有：徐渭（1521—1593年）

李贽（1527—1602年）

这个现象值得分析，当另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