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心　结

在林林总总的文化生活中，有一些事物，寓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和浓厚的民族特色，因而长期在民间流传，受到广泛的喜爱。例如春联，从相传为后蜀帝孟昶的题桃符联句“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起，上千年了，每逢春节，“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风光，总会给人们带来一片春天的信息和欢乐的气氛，尽管桃符的形式已有改变也无妨。又如为亲友庆贺生日，赠送糕桃表示祝福，也是很早就流传下来了。尽管近年以来，受洋人影响，云片糕和寿桃换成了大蛋糕，也还不失其象征意义和喜庆的情味。

同心结也是这样一个流传久远、受人喜爱的东西。《辞海》“同心结”条：“用锦带打成的连环回文式样的结子，用作男女相爱的象征。”由于它小巧玲珑，富有诗意，浪漫的意味很浓，一些优美的诗句又自然成为它流行的载体，至少也已流传一千多年了。

最早把“同心”和“结”三个字连在一起，并写入歌词里咏唱的，可能是苏小小。她是南齐时钱塘（今杭州）的一个妓女，保留下来的一首诗是：“妾乘油壁车、郎骑青聪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是她留下的仅有的一首诗，收在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里。（《玉台新咏》是中国古诗五部总集之一，另四部是《诗经》、《楚辞》、《文选》和《乐府诗集》）。这首诗虽然只有四句二十个字，但很有名，苏小小人以诗传，诗亦以人传，相得益彰。当然“结同心”和“同心结”显然是不一样的，前者是说事，后者是说物。不过，同心人结同心结，同心结象征人同心，两者相连，也自然顺理成章。在唐朝李贺的一首诗里，两者就是合二而一的。他的《苏小小墓》诗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全诗想象奇诡，意境凄艳，是李贺的典型风格。

唐代另有一位诗人韩翃，在他的《送王少府归杭州》一诗里，有“钱塘苏小是乡亲”一句，由此引出清代诗人袁枚的一件趣事。《随园诗话》卷一第三十二则写道：“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真有意思，一个妓女，死去千年，还为人津津乐道，甚至一代大师陈寅恪先生，在一首赠友人的诗里，也写下了“访古偶过苏小小”的句子——这些都是“结同心”引出的佳话。

与苏小小的时间紧接着，或者竟是同时，出现了又一位对同心结大感兴趣的名人，他就是历史上少有的长寿皇帝梁武帝萧衍（464－549）。他活了八十六岁，仅次于活了八十九岁的清乾隆帝，他们是活到八十岁以上的历史上仅有的两个皇帝。萧衍博学多才，长于文学，精通乐律，并擅书法。当了皇帝后，也曾勤勉政事，抑制豪强，并且躬行节俭，连儿子也笑他过于寒酸。晚年错误地接受了东魏侯景的归降，终被侯背叛，被囚禁而饿死（有名的《昭明文选》的编者萧统就是他的长子）。《玉台新咏》里收录了他不少诗，与同心结有关的，如《有所思》：“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又如《秋歌》：“绣带合欢结，锦衣连理文。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夏歌》：“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又如《欢闻歌》：“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相近的意思，相似的词语，再三运用，可见其喜爱。

一个妓女，一个皇帝，贵贱的两个极端，而都对“同心”——这男女恩爱的象征备致向往眷恋之思，这本是人之常情。到了诗人笔下，就更为多姿多彩了。试看：

唐·卢纶《古艳词》：“自拈罗带结同心，暖处偏知香气深。”

唐·刘禹锡《杨柳枝》词：“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

唐·敦煌曲子词《南歌子》二首，分别设为男女问答之词，此处各录其前半：“斜影珠帘立，情事共谁亲？分明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谁绾？（绾：盘结）甚人踏裰裙……”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自绾。被小儿踏裰裙……”

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一折：“不移时，把花笺锦字，迭做个同心方胜儿。”（胜：线结）

清·朱彝高《四和香》：“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前半）——此词描写的是一个年纪尚小、情窦初开时的少女情态。

龚自珍：“绾就同心坚俟汝，羽涔山下是西陵。”（《已亥杂诗》第269首）

苏曼殊：“看取红酥浑欲滴，凤文双结是同心。”（《东居杂诗》第6首）

前人诗词中写同心结的，我最欣赏清代袁香亭的一句。袁香亭，诗人袁枚之弟，擅长写艳体诗，很受袁枚赞赏，《随园诗话》曾引录多首，其中亦不乏佳作。袁枚在一则诗话里同时还引用了他两句诗：“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并称赞其妙。乍见之下，这两句的确令人眼明心喜，因为它一语道破了男女恩爱之真谛，揭示了爱情之极境，即“一结同心解不开”一旦真的相亲相爱了，即使只是精神的，从此便与生命相始终。甚至超越了生命，像苏小小一样。然而细加揣摩，便发觉其中大有需要推敲之处。因为这两句分明是一个表示因果关系的倒装句，后句说的是前句之因，中间可以插入一个“因为”之类的连词——劝君莫结同心结，因为，一结同心解不开！追问一句：一结同心解不开，这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大好事么？为什么要“莫结”呢？正确的态度应该是郑重、慎重、珍重、珍惜之类，而不是整个儿否定，取消，这不是因噎废食么？解释“莫结”原因的潜台词，似乎是“结不得”，“一结就定终身了，想甩也甩不掉了，就不能喜新厌旧，另觅新欢等等，多可怕！这不正是男子中心，一夫多妻，把女人当玩物，把爱情当作逢场作戏的观念的反映么！也许这样说有点过头，因为未见全诗，只见断句，可能断章取义，可能是作者的愤激语，忏情语，恨语，痛语，这里只好就句论句了。

总之，“一结同心解不开”，一语写到男女情爱的灵魂深处，确是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