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浪漫女诗人骆绮兰

浪漫女诗人骆绮兰

一、生平概述

在袁枚二十八个女弟子中,不乏才华颖慧之士,如席佩兰、归懋仪等。骆绮兰也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骆绮兰,句容人,生于1756年(清乾隆中叶)。《句容县志》载其简历云:“骆绮兰,字佩香,其先为右丞后。幼聪颖,能文工画,尤喜吟咏。适金陵龚世治,中年丧其所天,遂依母氏抚孤。”

在一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中,男尊女卑,礼教的束缚甚严。女子死了丈夫,按“礼”便该终身守寡,保持贞节。这是女人最不幸的遭遇,是十分悲惨和残酷的事。如果有个儿子,还可遵守“三从四德”中“夫死从子”的准则,终其一生。偏偏骆绮兰又只生过一个女儿,在婆家生活不下去,只好带着一个小女孩回娘家居住。

她虽生于句容,但少年时候便随其父住在扬州,并跟她父亲读书学诗,享有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多年后重来扬州,曾有《重过扬州故宅》诗二首:

维舟重访绿杨城,门巷萧条物态更。邻媪相逢还识我,隔墙曾听读书声。

曾将妆阁作诗坛,每日联吟到夜阑。十二年前题碧句,一时和泪拂尘看。

她嫁给龚世治的年代未明。根据那时的婚俗,女的大多十七八岁便出嫁,她大概也不会迟于二十岁。龚世治去世的年代也未明。雷瑨等编的《闺秀诗话》说:“佩香博通经籍,工诗。适金陵龚世治,早寡无子,课螟蛉女以自遣。旧居广陵,厌其喧嚣,徙于丹徒之西郭,食贫自守。作画亦饶有天趣。曾宾谷都转题其《秋灯课女图》诗云:‘一灯双影瘦伶俜,窗外秋声不可听。儿命苦于母命处,当年有父为传经。’佩香得诗,遂名其集曰《听秋》云。”据文中所说“早寡”的“早”字,再和仅生过一女孩的年龄推测,大概不会迟于三十岁。

她从扬州移居镇江后,上引所说“丹徒之西郭”,即今镇江金山寺之东超岸寺旧址附近。此后她便在此度过她的馀年。《听秋轩诗集》共六卷,可见写诗甚勤。可惜我至今没有找到,其中必有许多可珍贵的材料。

二、艺术造诣与宗教信仰

骆绮兰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奇女子,诗书画都工。尤其是诗,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不但在袁枚女弟子中少见,其精品置于清代文学史中,也未必逊色。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三第三十六则云:“句容骆氏,相传为右丞之后,故大家也。有秋亭女子,名绮兰者,嫁于金陵龚氏,诗才清妙。余诗话中录闺秀诗甚多,竟未采及,可谓国中有颜子而不知。辛亥冬,从京口执讯来,自称女弟子,以诗受业。《游西湖》云:‘渺渺平湖漠漠烟,酒楼斜倚绿杨前。南屏五百西方佛,散尽天花总是莲。’《春闺》云:‘春寒料峭乍晴时,睡起纱窗日影移。何处风筝吹断线,飘来落在杏花枝。’《云根山馆题壁》云:‘寂寂园林日未斜,一庭红影上窗纱。主人难免花枝笑,如此开时不在家。’《对雪》云:‘登楼对雪懒吟诗,闲倚栏干有所思。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四首一气卷舒,清机徐引,今馆阁诸公能此者,问有几人?”

她写过二十首《游仙诗》,有很精采的,如“琼宫帝女好年华,学绣初飞采线斜。偶弃唾绒红一点,人间开作半年花”,“谁悬明镜画楼前,一片清光万古圆。不是姮娥甘独处,何人领袖广寒天?”

“游仙诗”是一种内容特殊的诗体,假托神仙境界,表达人间感情,往往迷离惝恍。有的语涉时政,故意闪烁其辞;有的情关男女,更为含蓄隐晦。骆绮兰所写的,又注入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即对神仙境界的幻想与追求。这种信仰不一定与程式化的宗教仪式相联系,更不一定要过一种正规的道士生活(如道家装束),而主要是自我的心灵抚慰而已。

骆绮兰在精神上崇尚道家,大概与她现实生活的凄楚与苦闷有关,希望能在神仙世界里得到苦难的解脱。四十岁时,曾自绘《归道图》。袁枚诗集卷三十六有《骆佩香女士归道图》诗云:“小别西王母,红尘四十年。三生缘忽了,一旦悟真铨。洗手翻灵笈,拖裙采妙莲。将心安放处,如月放中天。”“入梦非非想,空床只自知,如何龙女寡,不作程砧思?落笔多仙气,伊谁作导师?九天元女问,莫说老袁丝。”

没有看到更多的她信奉道教的资料,但凭此一画二诗,也可稍见她的精神寄托和生活情趣了。

三、社交活动与浪漫气质

“游仙”也好,“归道”也好,都是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是现实忧伤烦恼的宣泄或逃遁,也不过是些浪漫之思,非非之想。在那样一个时代,遇上那样的家庭变故,受着那样的传统道德的约束,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守寡的妇女,心头承受的负担是可想而知的。然而,骆绮兰有她特殊的个性,特殊的才华,特殊的文化修养,她对生活的浪漫态度,不仅游仙、归道而已,她在沉重的压力面前,不是一味忍辱负重,屈从苟活,而是很有点放诞不羁的反叛与对抗的脾气。这突出地表现在她的社交活动上的我行我素,满不在乎的态度。

袁枚广收女弟子,当时就很受到一些卫道士们的非议甚至攻击的。骆绮兰不在乎。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从镇江到南京去拜师,这是大大有悖于一个寡妇的身份的,她又没有袁枚那样的肩膀可以扛得住,然而她不在乎。不仅如此,她同时又是镇江另一位名诗人、书法家王文治的弟子。而王家中养着一个戏班子,他并亲自教一些家僮歌女吹弹舞唱,在当时又是尽人皆知的,骆绮兰也不回避。王文治在《次骆佩香四十感怀韵》诗中,对骆的为人十分赞扬:“清如松顶月,明若荷盘露。仙葩得云泫,澄波与风遇……君身一女郎,深穷风雅趣……”

与袁枚齐名的另一位名诗人、史学家赵翼,对骆绮兰也很欣赏。在看了骆的诗集后,有题诗云:“此岂宜居弟子行?诗翁漫诩在门墙(简斋、梦楼皆夸为弟子)。上元灯下千词客,方待昭容玉尺量。”这就简直是倾倒了。赵又有《佩香女史新筑小园》诗云:“人疑精卫亲衔石,我欲爰居借避风(距避风港才数十步)。恰喜西津往来路,早传胜迹满江东。”又有《京口同佩香女史游招隐寺、狮子窟、八公洞、绿盖楼诸胜》诗云:“京口频经似故乡,重来访旧一凄凉。梦楼老病春农死,得不相从骆佩香。”

另一位名诗人王昶,在读了骆的诗集后,也写了三首绝句,备致赞美之意。著名的诗人、学者洪亮吉,曾登门造访,还写了两首《望江南》词。稍后一点,杭州的名诗人陈文述登门拜访未遇,还留下了四首律诗。不一一引录。

这些人,除陈文述,都是骆的前辈。这样多的文化名流学者,对这位小小的弱女子刮目相看,倍加关注和揄扬,也说明骆绮兰确有魅力存在了。

“冰雪新诗绝点尘,女中有此谪仙人。”“倘著冠巾试万言,也应第一领词垣。”

四、与袁枚的友谊

在许多前辈中,和骆绮兰关系最密切的是袁枚。袁比骆大四十岁。骆师从袁枚,是乾隆辛亥年,时袁已七十六岁。年龄虽然悬殊,但两人的友谊却非同一般。

袁家在南京,骆家在镇江。二人相识后,袁曾多次往镇江,就住在骆的家里。袁77岁(或78岁)那年,曾有一诗纪事——《京口宿骆佩香女弟子家七日,赋诗道谢》:“小住金山供佛斋,多君事事费心裁。代筹寒暖将衣送,更作羹汤破浪来。任妇无儿空课女,左芬有貌更多才。自怜刘尹清谈久,坐见庭蕉带雪开。”此诗写出骆对袁的悉心关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有貌”。诗中的“左芬”,是晋朝大文人左思的妹妹,史书中说她“好学能文”,却未提及美貌。句意分明是借左芬喻指骆氏的,这是袁枚对骆氏才貌双全的评价。袁枚曾有句云:“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可见他对女性的容貌相当挑剔。而今色艺双美的女士当前,又怎能不动心呢?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此后不久(因袁的诗集中两诗相近),袁在南京家中又写了《小池一首再寄佩香》的诗,其中末两句是:“寄语金闺诗弟子,几时来访病维摩?”刚相聚不久,就又发信邀请,可见眷恋之深。

有一年,二人约好时间相会,袁路经仪征时,因故被留而误过约期,骆绮兰曾写过一首《寄呈随园夫子》的诗:“柳外江波绿泼醅,高楼延倚首频回。心怜春雨花朝过,目盼先生桂楫来。新作羹汤储夕膳,旧眠吟榻扫尘埃。真州底事勾留久?不到寒闺举酒杯。”诗细致而真切地写出了自己对袁枚的思念和企盼之情。

袁枚八十岁那年,又曾到骆家住了十天,有诗纪事云:“京江小住听秋阁,竟作平原十日欢……”可惜起初骆因事在扬州,大概是事先未联系,不知袁来。但袁照住其家。骆归后,也曾有和诗,末句云:“白头知否怀恩意?镇日风前独倚阑。”

袁枚到底是袁枚,他好色,但从不讳言自己好色。即使到了晚年,谈到两性之事,也勇于坦露心迹。试看:“若使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金银宫阙非吾爱,只爱天台二女家”;“如何老去风怀寄,还在高唐云雨间”。类似的句子在袁集中经常出现。

一个提倡性灵、风流好色的老诗人,一个求仙学道、浪漫多情的女诗人,有幸互相发现,互相拥有,于是,性也,灵也,诗也,情也,你也,我也,人也,仙也,通通融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也没有谁再想分清了。

最惊世骇俗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两百年前!

五、附 记

在搜集骆绮兰的资料时,发现和她有些联系的另一个奇女子的材料,也很有趣,摘抄如下。

一条来自钱泳的《履园丛话》卷二十三:

“悟情女士姓翁氏,扬州人。其姐云卿为和希斋大司空侧室,和殁后,云卿殉节。时悟情年十五六,同在京都,亲见其事。忽悟曰:‘人生富贵功名,一死便了,又何必作葵藿之倾心、杨花之飘荡邪?’乃慨然出京,相依京口骆佩香夫人,以守贞自誓。嘉庆甲子十月,余偶过丹徒,见之。悟情状如男子,意气豪放,善吹箫,能填词,尤娴骑射,上马如飞。一时名公卿皆敬其为人,真奇女子也。后出家为女尼,赵瓯北先生有诗赠之。”

(按:和希斋即和珅之弟和琳。和珅被诛于嘉庆四年(1799年)。悟情南下,当是1800年或稍后之事。其时骆绮兰四十五岁左右)

另一条来自《清诗纪事》廿二册释道卷,引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附录》云:“石莲姓翁,幼孤无依,随祖入都。姐为前尚书和公琳侍姬,和殁姐殉。石莲南归,主女史骆佩香家……佩香继殁,石莲祝发为尼,法名悟情。”

悟情有《感怀》诗云:“清净而今遍六根,焚香幸作佛前人。已知性海须登岸,且向恒河试问津。口藏谁传弥勒法?心灯自照女儿身。痴情一点消难尽,吟到诗篇忘苦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