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漫步
人生就是一首诗,一段是光风霁月,一段是惨雾愁云,一段是荒烟衰草,一段是美景良辰……什么风韵,什么意境,就像那春色三分,二分要看诗人笔下怎样挥洒、沉吟。
诗的生活的几个主要特征:1.情感的,真诚的;2.美的;3.幻想的,梦境的,非现实的,超脱的;4.新鲜的,创造的;5.精神的(与物质互补),娱乐的;6.实现自我的。
诗是现实情思的反映与补偿,释放与升华。
人生三个阶段的侧重点:青年,谈情说爱;中年,抒情励志;老年,怡情悦性。
诗是最抒情,最自由随意,最重创造,最需要灵气,最少规范性(包括道德规范、艺术规范)的一种艺术。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白居易诗句)
诗意是人们生活的一个侧面,丰富的人生不可或缺的。在精神家园里多几棵翠竹和芭蕉,在幻想世界中有一些杨柳和樱桃,平淡的生活便可多一点色彩,多一点情调。
诗是宣泄和沟通的特殊形式。它最便于交流,而又最便于隐藏的艺术,可以随意曲解,或以自己的想象补充。
诗是诗人灵魂的音乐,是自然界音响的回声,是天籁和人籁的结合体,天人合一。
诗与人生(人生的诗与诗的人生)的“四寻”:1.寻梦:有理想的,浪漫的;2.寻美:审美的,创造的;3.寻趣:娱乐的,敢于爱恶歌哭的;4.寻人:超脱世俗的,自我实现的。
孔子很重视诗的作用:“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振奋精神,认识社会,增进友谊,怨刺上政)。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核心思想是注重经世致用,较为急功近利。这是儒家的传统诗教,有过很大影响,也有一些偏颇。
写诗与名利无关。希望写诗像唐代人那样光华夺目是不现实的,因为那是一个要想当官就要会写诗的时代,其中间媒介是“科举”制度。希望写诗能像徐志摩那样名满天下也是不现实的,那是一个刚从礼教桎梏中挣脱出来,还没有电视,没有卡拉OK的时代,现在你的语言艺术敌不过这些五花八门的新玩意。写诗另有别的目的,而与名利无关。
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是二十世纪唯一能够风行的诗作。虽然他的一部分诗的确不错,但流行的主要原因是人的政治地位。现在其追随者已经远非昔比,便是明证。
赵翼论诗,诗以“李杜诗篇万口传”一首流传最广,其观点自然很有价值。一般很少提及他如下的一首:“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这观点其实也很重要,虽然不免令诗人气短。须知好诗确不易得,其中天才的因素很重要,文艺大家,少不了天赋奇才。
当代新诗,我最欣赏的有三:北岛“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舒婷“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神女峰》);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三者恰成鼎足。现代主义的批判精神与创新精神,在这里表现得十分强烈而深沉。诗的容量都很大,但一点也不抽象。真是杰作。
冯至诗句:“心力此生多浪费,何曾一语创新声。”句意凝重。作为老诗人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良可钦佩。但“创新声”云云,所指似较含混,是指诗作的思想内容不能体现时代精神呢?还是指诗的体制形式没有创新的尝试呢?全盘否定,大可不必。
旧体诗词的弱点是明显的。这里不是说那大量的陈词滥调的应景之作,它们根本不值得说。这里是说它的体制,从词汇到格律,形成了一套僵化的模式,束缚太大,不求解放,最后必死于形式。
然而新诗的弱点也是明显的,形式上似是来自西方,但扬弃了西诗的韵律,一味解放而形同散文,割断了诗歌的文化传统,失掉了音乐依榜,从创新到晦涩,也就失掉了流行于大众的土壤。
诗歌用典,乃旧诗的痼疾,读书愈多,学问愈大,愈容易犯此病,虽大家不免。杜甫,李商隐,苏轼,辛弃疾,都是用典的能手,实际上他们的好诗都不是靠典故带来的。胸罗万卷之人,信手拈来,而又恰到好处,本是稀松平常之事,而大多数读者往往因此受苦。近人陈寅恪、钱钟书等人之诗也属此类。自设障碍,令读者望而却步。
读诗,背诗,可以储存诗境、诗意,再与想象结合,更可充实诗思。“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诗歌宝库中琳琅满目,俯拾即是。讽咏玩味,不但可以接受创造力的熏陶,吸取艺术的营养,而且可以丰富生活的情趣,使生活多些诗意。沙叶新有句云:“我见我妻多妩媚,料我妻见我应如是……”何等波俏幽默,抵得过多少平常话语?
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在恋爱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诗人。”一语道破了诗歌与爱情的关系,如影之随形。几乎同时,中国的男女青年们似乎用行为印证了他的见解:他们一边唱着《溱洧》、《褰裳》等诗歌,一边谈情说爱。这真是东西辉映,异曲同工。后来由于礼教的统治,这种如诗如梦的爱情和自由奔放的诗歌却渐渐从文艺中消失了。试看空前繁荣的唐诗,写山水,写边塞,写离乱,写友谊,写民生疾苦,写风花雪月,唯独缺少像样的爱情诗。直到李商隐出来,才独呈异彩,却又影影绰绰,扑朔迷离,而唐诗也已接近尾声了,真是可惜。
诗歌与爱情关系密切,在民间创作中十分明显。远的如《子夜歌》、《读曲歌》以及后来的《山歌》、《挂枝儿》等,全是情歌的结集;近的如大量的流行歌曲,也几乎是情歌的一统天下。这类诗歌,数量颇多,难免雷同,千篇一律,格调不高,自然渐渐令人生厌。所好某些时候会有一些优秀的文人参与制作,于是出现了若干艺术品位较高的作品。这便是宋词、元曲能在文学史流传久远的一个重要原因。
西方也有许多的例子。戴·劳埃德在《致一位朋友的信》中说:“像手和手套那样,诗歌和爱情是紧密相连的。”爱默生在《四行诗集》里说:“是否懂得爱情是检验诗人的标准。”墨西哥诗人、诺贝尔奖金得主帕斯,不久前出了一本雅俗共赏的书《双重火焰,情爱与性爱》。他认为两者都具有诗的特质,是感性的,触发想象的。他说:“性爱是肉体之诗,诗是语言的性爱。”这虽然只是就爱情诗说的,但悬标甚高,毫不庸俗,很新颖可喜的。
中国古典诗歌中写女性之美,以杜甫的《佳人》为最好,可谓神清骨秀,然而太清高凄苦,未必是幸福的人生。求清纯温馨兼有的,唯东坡之《洞仙歌》最使人神往。
赞美自然风光,易入前人窠臼;谴责社会丑恶,又易干犯时忌;歌功颂德不屑为,揭露批判不敢为;一味躲进象牙之塔又不甘为。诗人之难,是诸多主客观因素综合形成的,似很难解脱。然而,一旦能抛却顾虑,直抒胸臆,便顿觉海阔天空。
钱钟书诗云:“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善于从对立中出警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不容易捞到一次相见,刚见面就先想着离别的难堪;千方百计追求欢乐,还是落得一片分离的惆怅——十四个字把委婉曲折的感情表达得细腻而深沉。但诗的内涵过于感伤抑郁,不免自寻烦恼。
我写诗,素喜自得其乐,全不在乎“欢娱之词难工,愁苦之音易好”。曾将钱氏此联改为“知将伤别先图聚,难免离愁且尽欢。”钱诗自好,我自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