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感

少年时候就喜欢读书，几十年来兴味未曾稍减。中间虽然经过文革浩劫，但狂风过去，便又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小小书房中，文艺社科，乱七八糟，古今中外，五花八门。有钱便去瞎买，无事就来乱翻。因为趣字当头，很难说有什么成就；不过怡情悦性，自我感觉良好就是了。这感觉虽然是纯主观的，但我并不孤独，因为深知有同感的大有人在。本文自然也就乐于引用别人的体验来说话。这不仅是由于偷懒，更主要的是为了印证。

第一个感觉是充实感。读书无论是为了经世致用，还是自我修养，是鉴赏艺文，还是消闲遣兴。书总是知识的源泉，文化的渊薮，乐趣的宝库。如培根所说的：“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当然实际作用远不止此，例如读烹饪大全可以学会做菜，读教条文字可以催眠等等。我们到银行存款，积累的是金钱；多读一些书，积累的是知识、智慧、启示、乐趣。伍立杨在他的《浮世逸草》里，描述了他过去对山区月夜景色的美妙感受，接下来写道：“后来在广州，寂寞的假期日日与古诗作伴，又读了很多描写类似夜景的诗词，心里别有一种充实感，为任何物质的享受不能代替。”（141页）这里说的是又一种充实感：诗句唤起了对生活的回忆，生活又加深了对文字的体悟，生活与诗情相辅相成，积累，升华，终于融为一体，真是妙不可言。

第二个是满足感。充实感说的是实际的收益，满足感说的是心理的愉悦。潘铭身在《四壁》一文中说：“假如你闲适在安乐椅上，沉醉于手上的文学名著，偶然抬头四顾，环绕你的是高大的书橱，上面整齐端立着鳞次栉比的册籍；它们淡净多姿的书脊上，烫印着赏心悦目的书名，在长窗透进的阳光沐浴之中，焕发着智慧的光芒。啊！那种满足感，相信大国之君和巨家之主，也未必可以比拟。”韩石山在《文坛剑戟录》里，用的是另外一个比喻：“两壁的书柜，密挤的书册，未必全部读过，拥坐其间，却能给人以妻妾环侍的餍足感……任他外边红尘万丈，小轿车嘀嘀作响，我只是躲在书房中，与我的这班妻妾们寻欢作乐。”（233页）你说他是酸腐之气也好，是想入非非也好，只要确有这份感觉，就够使人入迷的了。

第三个是知己感。苏轼少年时读《庄子》曾感叹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辛弃疾《鹧鸪天》词：“读渊明诗不能去乎，戏作小词以送之……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又《水龙吟》词：“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东坡读《庄》，稼轩读《陶》，都在书中发现古人是“异代知己”。这是一种很令人陶醉、沉迷的境界。梁实秋在《雅舍小品续集·书》中说：“英国十九世纪的罗斯金，在他的〈芝麻与白百合〉第一讲里，劝人读书尚友古人，那一番道理不失雅人深致。古圣先贤，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的排起队来立在书架上等候你来点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行吟泽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饭颗山头的李白杜甫也会连袂而来；想看外国戏，环球剧院的拿手好戏都随时承接堂会；亚里斯多德可以把他逍遥廊下的讲词对你重述一遍。这真是读书乐。”

第四个是折服感。折服感与知己感情稍有不同：后者较多的是源于情趣的沟通，前者较多的是源于对才智的惊叹；后者如对好友之亲近，前者如对良师之敬佩。虽然也不乏二者兼而有之的例子，这里姑且分开来说。如读陈寅恪就好像听一位饱经沧桑的恂恂儒者，怀着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惊人的洞察力，诲人不倦地向你解析前朝故事。如读钱钟书，就像听一位博学之士向你谈文论艺，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叫你目瞪口呆。如读张爱玲，不得不佩服她对女人心理的刻画惊人的深刻和细腻，对气氛的渲染又惊人的独特，笔底下有那么多的艺术创造的灵气和魅力。如读顾准，就像看到一个执着追求真理的人，蔑视一切权威，像个圣徒向你走来，浑身光芒四射。读聂绀弩，对他在那样的奇冤大难之中，能写出那样奇崛而深邃的诗歌，感到不可思议。总之，面对这些人间英杰，天生奇才，你不由得会由衷的敬仰，尽情地享受他们酿造的玉露琼浆。这是比任何的营养品、保健品、滋补品都珍贵的人间瑰宝。

第五个是自由感。英国作家吴尔芙说这一点最好：“读书，每一个人都必须自己去决定他自己的答案。如果把权威引进我们的书房，却无异扼杀了读书王国中最可贵的自由精神。任何其他领域我们可能会受到法律与习俗的束缚，唯有在读书的天地里，我们才享有了完全的自由。”她说的“完全的自由”，我想，大概可以包括：目的自由（崇高与逍遣等），爱恶自由（金庸、贾平凹、柯云路等），去取自由（文白雅俗邪正等），起迄自由，褒贬自由，时间自由，姿势自由（躺着、“三上”等）。试比较看电视，首先家中人爱好不同；其次是那么多讨厌的广告躲不开；还有节奏也由不得你，你想快马加鞭，它偏拖沓累赘，你想细细玩味，它偏一闪而过。比起读书的自由来就差远了。读书是书由你，看电视是你由电视。

第六个是美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自然给了人类一个美的世界，里面有青山绿水，碧树红花。人类自己还不满足，又创造了另一个世界，里面有神奇的音乐、美术、美诗、美文。自然美和艺术美，是人类可以尽情享受的美的宝库。要欣赏自然美，要走出户外，去到大自然中留连观赏；要欣赏艺术美，则坐在书房里，打开诗卷画册，就可以品尝玩味了。因此，我们不但要感谢那些艺术精品的创造者，还要感谢摄影技术、印刷技术的革新者，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苦心和贡献。在林林总总的艺术珍品中，中国诗是一绝。《诗经·蒹葭》，《楚辞·山鬼》，陶渊明《闲情赋》，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杜甫《佳人》，李商隐《锦瑟》，苏轼《洞仙歌》等等，真是神品、精品，美不胜收。可惜中国画家们不善于在画中表现美人。恰巧幸运的，这正是西方美术家之所长：以令人叫绝的断臂维纳斯为首，米盖朗基罗、达·芬奇、安格尔、罗丹等人的许多艺术精品，乃至伯特·斯特恩的《玛丽莲·梦露》，真是异彩纷呈，与中国诗东西辉映，珠联璧合。这里不过略述这两个门类中的小小一斑，至于大量优秀的文艺作品所带给我们的美感，更是洋洋大观，令人享受不尽了。

第七个是享乐感。孔子有句名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爱读书，不为挣钱，不为文凭或职称，不为成名成家，而只感到一种乐趣，甚至“不可一日无此君”，这是一种最美妙的精神状态。将这种状态表述得最明白透彻的是蒙田。他在《我的书房》中写道：“我在书房里有时翻翻这本书，有时看看那本书，不作严格的安排，也无一定的计划，多方涉猎，随兴之所至。”“如果有谁对我说，单纯为了游乐、消遣而去利用诗神，那是对诗神的大大不敬，那么，说这话的人准不像我那样了解娱乐、游戏和消遣的价值。我禁不住要说，别的一切目的都是可笑的。我过着乐适的日子，也可以说，我不过为自己而活着，我的目的只限于此。少年时候，我学习是为了自我炫耀；后来年岁渐长，便为了追求知识；现在则是为了自娱，而从来不曾抱过谋利的目的。”由于我们所读的书的内容不同，叙事的、抒情的、议论的、悲的、喜的、雄壮的、凄婉的、幽默的、慷慨激昂的等等，可能产生的情绪反应也会多种多样，或是轻松，或是超脱，或是沉迷，或是引起沉思，或是激发诗情，但不管什么，都达到了自娱的目的，这就够了。它们都不会带来相反的结果，就像爱饮酒的引发愁怀，爱打牌的输钱懊恼一样。这里强调读书的自娱性质，这是主要的一面。还可以补充一点，就是独乐与共乐的联系。陶渊明有两句名言，恰好说明了这两方面：一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一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遇上了几个知心朋友，就会进入另一个境界：谈书、谈文，欣赏品评，甚至要讨论辩正。书是好友相聚的一个重要的话题，更是彼此能够沟通了解的共同语言。有了这共同的爱好，朋友交谈才更为投契，更为丰富，更有情趣，更多文化气氛，更容易从尘网俗尚中超拔出来，并使友谊得到深化。不过这种朋友极不易得。

第八个是宣泄感。它包括的内容也很多，最常见的是两种：一种，对社会的阴暗面颇多愤慨，对官员们的以权谋私，口是心非嗤之以鼻，愤世嫉俗，如骨鲠在喉。这时，读些批评丑恶、干预现实的文字，看到有人能言自己所不能言、不敢言，从而一吐胸中鸟气。第二种是关于性的。董鼎山在《第三种读书》里提出了一个新词“第三种”。什么叫“第三种”呢？他在解题中说：“读书有两种，消遣与求知。所谓第三种，就是不少人是由于对一些书中的性描写感兴趣而去阅读的。阅读这类书，本来是犯忌的，至少会被看作是不体面的事，如我们常提到的《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类。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在艺术活动中，艺术家首先是想要缓解不满足的愿望，同时，也用他的作品使那些有着同样被抑制愿望的读者同样得到发泄。”（转引自《文化建构文学史纲》117页）这种观象本是普遍存在的，董氏不过把它说破罢了。古人有“雪夜闭门读禁书”的话。所谓禁书，按照当时官方查禁的书目来看，主要的正是这两种：政治的和色情的。读禁书本来是危险的，万一被发现就不得了。可是又在夜间，又在下雪天，又关好门，三重保险，正好过过宣泄的瘾。

第九个是新鲜感。美女如花，好花如美人，这是人世间最体现鲜活可爱的两个最美的事物。然而遗憾的是，红颜易老，好花不常开，这又是人们最没有办法的事情。读书幸好没有这个缺陷。莎士比亚剧作已经问世约四百年，依然常读常新。唐诗宋词至今保持它们的魅力，时间的淘洗只会使真正的珠宝更加灿烂夺目。读书时这种常有的新鲜感，简要说来有如下几个原因：第一，是新出的书报带来的，新书常常买，报纸天天看，新信息、新东西自然不少。第二，从作者方面说，这一点最重要。一本书，无论古今中外，文史哲经，有些价值的，多少都会给人一点新鲜感，一点别人的书里没有的东西，或是创造性，或是启发性，或是智者的幽默，或是鲜明的个性，而不是人云亦云，陈词滥调。这才可以搔着痒处，说到心里，自然地就有点看头了。第三点，从读者方面说，“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苏轼）又据说《红楼梦》至少要看五遍。百回、五遍，固然都不一定，但有些有分量的书，看一遍有一遍的领会，上次读时未想到的，这次发现了；上次领会较浅的，这次深入了一步；都会带来赏析的收获和心理的愉悦。第四点，是先天的原因——人会遗忘。遗忘有时也有好处，一本分明读过的书，上面还有自己圈圈点点的，但时间久了，渐渐淡忘了，甚至除了朦胧的印象外，书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几乎全记不起来了。重新拿来读，也会得到新鲜感。陈继儒说：“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良友，故人，新知，旧雨，都可以其乐融融的。

第十个是无尽感。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个“无尽藏”，是一个很深刻的体悟。我们可以进一步说，自然美的无尽与文化知识的无尽，是地球上的两大壮观天地，真正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其无尽，才不虑枯竭，不致扫兴，才能徜徉其中，尽情享受。陈师道把“书当快意读易尽”当作人生一大憾事，叹息“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我们有幸比陈师道晚生近千年，好书比陈师道的时代多了千百倍，只要你高兴去读就是了，可以“好怀日日为书开”。越感到好书纷呈，越觉得生活有趣。古人有所谓“一生受用不尽”的话，用来说明读书得到的益处固然可以，用来形容读书本身带来的乐趣更觉得确切。友人许大与说：“有书万事足”，真是绝妙的体会。

东扯西拉，竟得“十感”，自然也还有十一感，十二感……归根结底有个总的感觉——幸福感。人世间没有比读书更能使人感到幸福的事了。真该感谢上帝赋予我这美妙的嗜好。“一息尚存书要读”（齐白石），“有福方读书”（李端棻），身在福中，好好地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