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深情说金、林
本文叙述的不是金岳霖先生的学术造诣与生平业绩,而主要是他与林徽因女士的一段生死恋情。这是一个超凡拔俗而又生动感人的故事,其中显现的主人公的高尚情操极为罕见,就像两颗闪烁的星星,在爱的天空放射着奇光异彩,令人仰慕感叹,无限神往。
金岳霖,字龙荪,1895年生,湖南长沙人。1914年毕业于清华学堂,后留学美国,1918年和192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先后获硕士和博士学位,是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第一代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1926年回国,任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教授。在三四十年代,他应用现代逻辑方法,创造了他自己的哲学体系,跻身于国际著名哲学家之列。其所著《逻辑》一书,三十年代被商务印书馆列入“大学丛书”,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高水平的现代逻辑,长期被作为高校课本,在学术界有深远的影响。金先生在师生中享有很高的声誉,有些学生对他达到崇拜的程度。西南联大的学生王浩,后来成为国际知名学者,其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现在是美籍华人,前些年还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在台湾被誉为“青年导师”的殷海光,是台湾大学教授,原来也是金先生的学生。一个晚上,殷在汪曾祺的宿舍聊天,谈到金先生,殷极为赞扬,见案头正放着一本金著《逻辑》,突然拿起往桌上一扔,接着说:“你听,真是掷地作金石声。”金先生还有很高的英语水平。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在《自传》中说到这一点:“国外的十二年生活使他的英语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能在音调、含义、表情等各方面分辨出英语中最细微的差别。”金先生个子很高。远在1923年“新月社”在北平成立时,他也参加了。当他到场时,他的身材就曾引起林徽因的注意,并打趣说:“老金这一来,这屋子就矮了。”1955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金先生从清华转到北大。1956年以后,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哲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1984年在北京逝世。
林徽因,1904年生于浙江杭州。其父林长民,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1920年,林长民赴英讲学,林徽因当时16岁,也随父去英国读中学;第二年回国,仍回英国教会办在北平的培华女中读书;1923年,中学毕业,并考取半官费留学。1924年,林与梁启超长子梁思成同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1927年,得到大学士学位。1928年,与梁在加拿大温哥华姐姐家结婚,后一同回国,受聘于东北大学建筑系。1931年离开东大,到北平中国营造学社工作,林并陆续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了许多诗歌、小说等作品。费正清在《自传》中说:“她是个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北平解放后,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1950年由林徽因等七人参加的清华设计小组设计的国徽图案中选。令人十分惋惜的是,这样一位天生丽质的一代才女,在二十六岁时就染上肺病,经过长期的病痛折磨,终于在1955年五十一岁时病逝于北京同仁医院。生子女二:女再冰,1929年生;子从诫,1932年生。
很长一段时间,清华园里一直流传着金岳霖为林徽因终身不娶的故事。这两位在师生中威望很高、受到很多人爱戴的知名学者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使许多人都感到兴趣呢?能把这件事的原委准确地说清楚的,大概无过于当事人梁思成自己了。在林徽因去世七年后,梁思成与建筑系的女青年林洙结了婚。林洙本来是梁、林二位教授的学生与好友。有一次,林洙也把这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向梁提了出来——其实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梁公笑了笑说:“我们住在总布胡同时,老金就住在我们家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1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对丈夫谈话,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我感谢徽因,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她对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该怎么办?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当徽因把我的话告诉老金时,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难题也常去请教老金,甚至连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糊涂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
多么高尚的灵魂,多么坦荡的胸怀:林徽因的真诚与信任,梁思成的挚爱与尊重,金岳霖的自制与利他,在短短的几句话当中表现得多么精彩绝伦!这三个人的品质的奇妙的结合,使本来十分严重的问题,十分难解的矛盾,一下子便化解得这样超拔和完美,——金、林之间的恋情没有发展为婚姻的纠葛;也没有作为第三者介入而造成一个家庭的不幸;没有从此便劳燕分飞,或者貌合神离;更没有因而心存芥蒂,故意有所疏离或者回避;他们之间仍然相处得很好,保持着很真挚的情谊,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正如费正清在回忆1933年的一段生活时说的:他们“实际是一家人”,“与这样的朋友交往本身即是一种乐趣。彼此肝胆相照,坦诚相见。”
世人在谈到男女之间的一种很纯真的、理想的爱情生活时,常常说它是“柏拉图式”的。就是说,它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是哲人们的一种浪漫,一种理想。一般的情况也确是如此。但是,在个别的出类拔萃的人物身上,例如在金岳霖身上,它又确确实实存在着——作为一种世俗的婚恋关系,金、林之间事实上已经画上句号。然而作为心灵深处的爱情联系,却不仅没有结束,并且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升华为一种高尚而美丽的情谊,超越了自我,甚至超越了生死,进入永恒。
金、林的后辈文洁若,1946年考进清华外语系。据她在《林徽因印象》中说:“一个星期日下午,我在骑河楼上校车返回清华时,恰好和金教授同车。车上的金教授,一反平时在讲台上的学者派头,和身旁两个孩子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他们在数西四到西直门之间,马路旁到底有多少根电线杆子!我一下就猜出,那必然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儿女梁再冰和梁从诫了。我十分崇敬金教授这种完全无私的、柏拉图式的爱,也佩服梁思成那开阔的胸襟。他们二人都摆脱了凡夫俗子那种占有欲,共同爱护一位卓绝的才女。金对林的感情竟是那样地执着,就把林所生的子女都看成自己的孩子。这真是人间最真诚而美好的关系。”
经过好多年疾病的磨难,1955年,林徽因终于离开了人世。这巨大的不幸,对金岳霖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当他把这凶讯传达给自己一个亲密的学生周礼全时,出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场面。周礼全在《怀念金岳霖师》一文中,有一段动人的描述:“1955年春的一个上午,我去北大哲学楼办事,就顺便到系主任办公室看看金先生。……约一小时后,其他人陆续都走了,办公室中只剩下金先生和我两个人。金先生要我把办公室门关上。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嚎啕大哭。他两支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他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又陪他默默地坐了一阵,才伴送他回燕东园。”周礼全接着写道:“这次痛哭是他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一种特殊感情的迸发,是深沉的痛苦,是永恒的悲哀,是纯洁的人性。我十分理解他这种感情,我十分尊重和欣赏他这种感情。”
汪曾祺在《金岳霖先生》这篇文章中回忆说:“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以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这真是:生死殊途,此心不变;天上人间,此情不灭!
金、林之恋是独一无二的千秋绝唱。
金岳霖是治哲学的。哲学所思考的根本问题就是人生问题,人生的理想,理想的人生。金的一生所执著追求的爱情正是一种人生的理想、理想的人生的结合体,而林徽因恰恰是他的人生理想的寄托,是他理想人生的化身。
周礼全在自己的恋爱遭受挫折、痛不欲生的时候,曾得到金岳霖的诚挚的关切与指引。从金的几次谈话中,周归纳出金的重要观点之一便是:“恋爱是恋爱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升华。恋爱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恋爱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创造物,而不真正是客观存在。因此,只要恋爱者的精神感情是高尚的、纯洁的,他(她)的恋爱就是幸福的。不应从世俗的‘恋爱——结婚’公式看问题。”金的这个意思是对周礼全说的,但自然也透露金自己的恋爱观。从金、林关系的种种表现来看,这可以看作是他坦诚的自白。
在林徽因的追悼会上,在众多的挽联中,金岳霖和他的一位友人联名写的一副异常醒目:“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周礼全说它“生动地描绘了逝者的高雅气质,也恰当地表达了生者的沉痛怀念。”这自然是不错的。但是,我觉得把它移来赠给金岳霖先生,不也十分贴切么——金对林的毕生恋情,不正是充满诗意的么?“你是人间四月天”,本是林的一首诗的诗题。人间四月天,是人间最美妙的时光,作为永恒爱情的象征,不也是十分自然的意象么?扩而大之的一层意思,是受吴小如的一篇文章的启发想到的。吴也是金的学生,在《忆金岳霖先生》一文中说:“听了金先生一年的课,几乎无法作笔记,他的逻辑课可以说真不讲逻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到学年终结的时候,我一面读着他的那本《逻辑》(因为他说了,考试的内容不出那本书的范围),一面回顾他一年来课堂所讲的具体章节,我才发现我听到的是金老讲了一年的诗,是诗的意境和诗的结构。乍听去仿佛‘语无伦次’,其实他是把逻辑的道理用诗的手法表达给听众了。这使我由衷感到心悦诚服,甚至五体投地。”这真是绝妙的体悟。原来这位大哲学家的人生就是诗的人生,他把一切都诗化了。诗的情,诗的境,诗的美,诗的创造,如悬瀑之清纯飞动,如春光之万古常新。
魂兮归来!
[资料来源]
△林洙:《我所认识的林徽因》
《人物》1990年第五期
△林杉:《一代才女林徽因》
作家作版社1993.3第一版
△文洁若:《林徽因印象》
《随笔》1992年第1期
△周礼全:《怀念金岳霖师》(《人物》1995.6)
△汪曾祺:《金岳霖先生》
《蒲桥集》,作家出版社1989.3第一版
△费正清:《自传》天津人民版
[补]
△《费正清回忆》(《中华读书报》1995.8.23)
△吴小如:《忆金岳霖先生》(《文汇读书周报》1995.7.1)
△《林徽因与哲学家的爱》(《作家文摘》1995.8.4)
[资料补遗]
△1948年,清华的学生剧团在大礼堂用英语演出《守望莱茵河》,林徽因坐到头排中间,和她一道进来的还有梁思成和金岳霖。(前引文洁若文)
△照拂着年老的、孤单的哲学家安度晚年的,正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夫妇。(《作家文摘》1995.8.4,一泉文,摘自7.17《读者导报》)
△金岳霖在回忆中说:“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白按:金、林关系,这则回忆是最重要的第一手资料,始见于《书摘》1996第7期,因本文已写成,姑记于此,将来当据以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