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性趣”
一
最近读到七十多岁的美籍华裔学者董鼎山的《第三种读书》。这是书名也是篇名。在文章中,作者谈到一般读书的目的有两种:消遣与求知。他说的第三种,是指人们因对一些书中的性描写感兴趣而去阅读它们的。这是一个新颖幽默而有胆识的见解,道出了一个实际存在而又难于启齿的阅读心理。读过《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类的书的,回忆自己当初的阅读动机,恐怕不少就由于这种心理冲动吧。
这种与“性”的兴趣相关连的活动,在日常生活中所在多有,范围十分广泛,内容也多姿多彩。例如读某些书,看某些画,唱歌,跳舞,看电影,电视,与朋友聊天,进行文艺创作,等等,其中就有一部分或多或少存在与性相关连的兴趣。这种兴趣,说得简单点,可以称之为“性趣”。
在我们的语言中,有着各种各样的“趣”,除了兴趣,还有志趣、意趣、情趣、理趣、童趣、稚趣、乐趣、机趣、谐趣,等等,可是唯独没有“性趣”。非但如此,一直到上一个世纪末,连与男女之事有关的“性”这个词也没有。试看《辞源》中“性”字下的四个义项:(1)人的本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2)事物的本质,特点(“是岂水之性哉”)。(3)生命,生机(“莫保其性”、“伐性之斧”)。(4)性情,脾气(“西门豹之性急”)。中国古书中大量的“性”字,和有“性”作词素的词,如性格、性情、性质、性灵、天性、理性等,都没有现代汉语中“有关生物的生殖或性欲的”(《现代汉语词典》)这个意思。这种情况是长期的历史形成的,不必多说。据周作人在《谈龙集》里说:男女“两性字样,是从日本来的新名词”(238页)。这个外来词很快被汉语吸收、应用,正是语言发展的客观需要。就像我们今天说性别、性欲、性交、性爱、性病、性感、性器官、性生活等词,原是很自然的事(下文用到性趣这个词,不再加引号)。
二
性趣不仅存在于人们的性生活中,更多的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后者的概念比前者大得多。本文所说,主要指后者。下面且看两个普通的例子。
一个是艺术欣赏的例子。据尹吉男在《独自叩门——近观中国当代主流艺术》一书中介绍,不久前在北京举行的一次“人体艺术大展”,参观者“人山人海,吸引力来自一个方面:性,却冲击了千家万户。观众、记者、文化人都无比兴奋,人浪后面跟着文浪,搅动了一个中国。展览轰动了,门票收入也破了中国的记录。那么,大家看懂了吗?也没有人问,问什么?答出来也是各有隐衷,风马牛不相及”。“参观者众多,前后二十二万人次,但正像画家杨飞云所说:‘有的是看艺术的,有的是看光屁股的。’”我看,要区分这两种看是困难的,多数也许是兼而有之;或者换个说法,都有性趣。不信,你换个风景艺术大展看看。
另一个是朋友聊天的例子。良朋相聚,天南海北,信口开河,这是人们一种极平常的交际生活,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物活动中。很多人都很看重这种人际交流。例如金圣叹便在伪托的施耐庵《水浒传·自序》中说:“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谈什么?性是普通感兴趣的话题之一。有趣的是,它不仅存在于社会上某些文化档次较低的所谓“下层人物”中,也存在于文化档次较高的一些学者名流中。林语堂在《论幽默》一文中曾说:“据我经验,大学教授老成学者聚首谈心,未有不谈及性的经验的。所谓猥亵非礼,纯是社会上之风俗问题,在某处可谈,在某处不可谈。”周国平在《男人眼中的女人》中,一开头便说:“女人是男人的永恒话题。男人不论雅俗智愚,聚在一起谈得投机时,话题往往落到女人身上。由谈不谈女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聚谈者的亲密程度。”画家林墉在《林墉奇谈大珠小珠》中,有一段文字说:“诗人芦荻喜与青春玉女交谈,尝谓青春出诗思。”沙叶新在《精神家园·性笑话》中,谈到一次在美国会见一些在美的华人,谈到他们在美国的生活时,引用了一位华人的话,沙叶新写道:“他们这些男性新移民凑到一起,很少不说性笑话的。我问女性新移民呢?他说:‘女的不说,她们只做。’众人大笑。于是他们轮流说性笑话,说了一个又一个。有些性笑话颇具水平,并非诲淫诲盗。”这些叙说,都写得坦荡率真,可以看出性趣的广泛性,以及它的魅力之大。
三
上面,我们说到人们性趣的多样性和某些共同点,说到不同阶层的人可能会有相同的性趣。不过,这只是很粗略的叙述。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人们由于出身经历、家庭教养、性格差异、经济状况、文化水准、道德修养、职业特点、朋友影响等等因素,而形成很不相同的性趣;而性趣本身,也的确存在着高低、雅俗、文野等区别。因此,有必要来概述一下性趣的几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最低级的层次。它基本上是生物性的,以肉欲发泄为目的的。它常常伴随着金钱或权势的交易,很少人际之间的尊重与自尊。诸如嫖娼卖淫、三陪按摩之类的玩意,一方面是玩弄和取乐,另一方面是被侮辱和被损害。就是形成了婚姻关系,也是占有和被占有。像《妻妾成群》里的陈佐千和他的三妻四妾们,像《伏羲伏羲》里的杨金山和他的小女人王菊豆,在他们之间,有什么性趣可言呢?在日常与性有关连的活动中,例如看黄色录像、看黄色小说等,人沉醉于这种层次中,只着眼于感官的刺激与色情的宣泄,喜欢滥用粗话脏话来发泄低级庸俗的冲动,基本说不上什么性趣。
与此遥遥相对的是一个高级的层次。它是以精神的丰富多彩、感情的真挚深厚为基本特征的。在一些文学作品的描述中,它并不是柏拉图式的幻想,而是灵肉统一的,活生生的人性的。沈三白的《浮生六记·闰房记乐》一章,里面所描写的夫妻间的生活,一些细节也是够香艳旖旎的,但是不过火,不下流。得到不少人称赞的那一句:“……拥之入帐,不觉东方之既白”,写得何等性趣盎然而又恰到好处。新近出版的美国小说《廊桥遗梦》,写的是一个滥熟的爱情故事,而又十分脱俗感人。男女两个主人公四天欢聚,种下了刻骨铭心的爱,竟绵延二十多年,直至身后。相形之下,女主人公与丈夫的多年夫妻生活,竟显得那样平淡了。
处于这两个层次之间的是一个中间层次。这是个庞大的层次,拥有的人数最多,实际的情况最复杂,这里不想对它再作进一步的分析。它的灵肉结合的情况高低不等,而且错综多变。引导其中的成员向高层次发展,涉及人们的道德修养和文化素质各方面的提高,是十分艰巨的社会责任,但首先应该是每个人自己的自觉要求,因为它关系到每个人的人生幸福。
四
幸福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同样,丰富多彩的性趣也是被人羡慕的,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它们的构建,需要几个重要的支柱。
首先是沟通。这是人际关系中很重要的一条,无论夫妻之间,朋友之间,都很重要。理想的关系自然是志同道合,或情投意合,但这种情况不是很多。更多的需要当事人共同协调与护持,这就是沟通。沟通是感情的交流,心灵的契合。人际间的疏远与冷淡往往是由于缺少这种交流。交流要通过语言,我们的词汇里有一个很好的词叫“谈心”——谈内心的话,真话。陈村在一篇题为《朋友》的文章里,谈到一种美妙的境界:“我作为生活的人,热烈希望能赤裸裸地暴露我的全部。无论是骄傲或隐私,我都向他、向你、向你们——我的朋友的全体开放。你们也必须是赤裸裸的,像在浴室,又像是夫妇的眠床。这里没有受鉴赏的难堪,只是一种平等的自在。我无需恐惧自己的一丝不挂,因为我们大伙儿都一模一样。”用裸露的形象来比喻友谊的纯真和坦诚,这本身就含有浓厚的性趣。虽然这种状况在朋友间也并不多见,但它描绘了一种理想,也并不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至于夫妻之间,沟通更是幸福生活的重要保证。美籍华人聂华苓和安格尔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夫妻。据他们的朋友李子云在一篇文章中说:“聂华苓在讲到安格尔的时候,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这说不完的话就是十分可贵的心灵沟通。而性趣,既是这沟通的产物,又是沟通的象征,沟通中一种奇妙的粘合剂。相反的,如果两个人相处竟感到没有什么话说,甚至从来就不曾有过“说不完的话”的时候,这种生活多少是有点可悲的。
第二是审美。《现代汉语词典》给“审美”作了一个极简明的解释:“领会事物或艺术品的美。”但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不过它绕不过去,因为性趣问题很多的都同它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里也只能靠近与性趣有关的事来说说。先举《金瓶梅》为例。这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古典小说,包括文学和历史价值。我早就看过它的删节本,删节处还注明以下删去多少字。当时觉得这样删节出版未免多事,有什么可怕的呢?但后来看过一个完整的本子以后,又觉得这种删节竟有我始料未及的功效——它符合了审美需要,使读者避免了一些厌恶之感。因为那些淋漓尽致的性描写,实在是十分笨拙,败笔太多,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很难说有什么艺术的创造性。原书中每回前面都有插图,大都是不堪入目的春宫图,更是说不上审美价值的。
再举一个可以对照的材料:陆星儿写的《加拿大“天体浴场”纪行》。文章写的是加拿大温哥华附近的海滨浴场。加拿大朋友告诉她,那里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体地在同一个海滩上游泳、晒太阳;并且告诉她,那是“很美的”。陆星儿无法想象那情景,可又很想见识一下,便去了。果然见到在很美的海滩上,满是赤裸的身体。作者写道:“但是,海滩一片宁静,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嘻笑,所有的人都那样坦然那样自然那样安然,无论躺着的还是站着的,我只觉得像进了教堂一样,有一种安详的神圣的气氛。”我相信作者的描述和感受都是真实的。如果(!)有人竟然在那么纯洁优美的地方放纵撒野,那将是多么令人作呕的破坏。
两个本来不相关连的事情,我看《金瓶梅》的全文,从事先的好奇到事后感到索然无味;陆星儿去温哥华的浴场,从事先的惊讶到事后的赞叹,这当中都有一个审美问题。那些事物或艺术品是使你感到愉悦还是厌恶?是使你的心灵趋向真善美还是假恶丑?是使你的性趣升华还是堕落?审美的作用和审美的能力也就在其中了。
第三是调节。性趣来源于性欲。性欲是人的本能,但本身并不能产生性趣。性趣要在性欲中注入新的元素,诸如情爱的,文明的,尊重的,真诚的,幽默的,适度的等等,就像人体需要维生素ABCDE等一样,某些品种的缺乏会带来一些不适,甚至疾病。一方面,健康的性趣是健康的人生的组成部分,应该有适当的宣泄渠道。另一方面,人是社会的动物,人的欲望又不能不受到社会诸种因素,如时代的、环境的、人伦的、道德的、法律的等方面的制约,性趣也是如此。它要受到理性的调节,自我的调节。调节者,即不压抑,不过火,恰如其分,雅俗得体,谑而不虐,宽松自然,适可而止等等意思。
例如时装。很多女士都很重视形体和服装的美,这是很自然的。但这里面时代的、环境的因素就很明显,不可能想象在二十年前会在中国大陆的大街上出现背心装、超短裙。至于再过二十年会怎样,只有天知道。少数新潮女子在服装上有暴露的性趣。这本是个人的事,但这性趣和勇气也不可太大,弄到路人侧目,惹事生非的地步。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代沟》一书中,曾记述过一个有趣的案例:“一位法官宣布一个高中女学生被男生强奸是自然而然的事,这要怪当今‘姑娘们’穿着打扮的方式!”这大约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今天的美国,与那时又已大不相同。那位法官的判决今天只能当故事看看了。但其中未尝没有一点发人深思的东西。
“五四”运动之后不久,北京大学有位鼎鼎大名的教授,就是被胡适称为“四川省双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他在北京同一个叫娇寓的妓女要好。这在当时也不算是怎么样出格的事情,不至于弄得满城风雨的。可是这位“老英雄”性趣浓厚,把他们的风流韵事写成许多诗。如果仅是写写而已,自我宣泄倒也罢了。而他却偏要拿去发表在报上,弄得一时间舆论哗然,群起而攻之。老英雄招架不住,第二年,便卷起铺盖回四川去了。性趣过了头,就变成了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