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烧　友

非常佩服发明“发烧友”这个词的这位先生（或女士）。不知是从欧美的一个什么词儿翻译过来的，还是基于港台等地的实际生活创造出来的，反正很聪明就是了；挖苦当中有亲切；幽默感和群体感兼而有之；发烧已经够味儿了，何况发烧还有许多友，志同道合，成群结伙，真是太来劲了。所以一旦出现，很快便不胫而走，被大众所采纳。不久前，有个《大学生》杂志社，举办了一次评选活动，选出当时的“十大流行语”，其中就有它在内，和“下海”、“发”、“第二职业”、“大哥大”等，一同载入史册。

其实对某些事物特别爱好，古今中外向来就有的。西班牙人喜欢斗牛，俄罗斯人喜欢酗酒，我国有不少民族喜欢跳舞、唱歌，老美喜欢橄榄球等等，数不胜数。不过过去没有“发烧友”这么一个俏皮的称呼罢了。咱们的老祖宗也曾想出个幽默的词儿，叫做“鬼”。例如酒鬼，色鬼，赌鬼，烟鬼等等。因为偏爱，人居然变成“鬼”了，还不惨么？一点也不。请看他们正在沉迷其中，其乐无穷哩。诸鬼之中，最幸运的要数馋鬼了。不但大吃大喝，自有公款请客，而且摇身一变，就成了“美食家”，使其他的发烧友们羡慕不已。

比“鬼”的档次稍低一点，大概还够不上做“鬼”的资格的，也有个特别的头衔，叫做“迷”：歌迷，影迷，戏迷，棋迷，球迷，舞迷，牌迷等。最别致的是财迷。称别人“财迷”，和称为“守财奴”，感情色彩大不相同：一个是谐谑，一个是厌恶。可见“迷”并不讨厌。更值得尊敬的是工作迷、事业迷，那简直是高尚人格的代词。不久前去世的陈云是个评弹迷。他自己收集的评弹唱片就有千把张。扬州有个季之光，是个火花（火柴商标）迷，几十年节衣缩食，积累好多万张，被称为“扬州第九怪”。对歌星着迷的还有个称号，叫“追星族”，和“发烧友”天生配对。成员主要是中学生和一部分小青年，他们的迷狂劲有时简直叫人吃惊。据说所追之星各有不同，大部分是异性之星。这里面或多或少有性的因素在内，可以作为弗洛伊德学说的绝好例证。

另有一两种特殊的迷恋对象有特殊的称呼：一个是喜欢“书”的，从来没有人称之为“鬼”，“书迷”也不大听说，只有“小说迷”。俗一点叫做“书呆子”，雅一点叫做“书痴”。呆也好，痴也好，反正都是病态（老年痴呆症）！而又没有医院肯收的。哪怕发烧到50℃，也只好自作自受。还有一种痴，叫“情痴”。陷入情网，而又执迷不悟，也是不可救药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甚至为情而死，就叫“殉情”，往往可歌可泣。那就不仅仅是发烧而已了。

随着时代的进步与科技的发展，导致发烧的新花样也层出不穷，有些玩意，过去曾吸引过不少人的，现在感兴趣的愈来愈少了。例如几十年前，扬州评话就拥有很多听众，很有名的王派《水浒》、康派《三国》，都是几代相传的。又如爱听京戏的，曾经有过很风光的日子，还有一个专门的称号，叫“票友”，就像“发烧友”，也是一“友”。上海的程之，去世前就是有名的票友，简称“名票”。现在这些玩意都有点冷冷清清了。

新陈代谢，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我们不必为消失的品种惋惜慨叹的。过时了，衰老了，被观众、听众抛弃了，随你是什么大人物，喊多少遍“振兴”、“弘扬”也是没用的。韶乐编钟，现在即使真能逼真地演奏，有几个人欣赏呢？就算《诗经》，就算荷马史诗，就算唐人传奇，元明杂剧，就算歌德，托尔斯泰，现在究竟还有多少人喜欢？很难说。“长江后浪催（或作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说“催”，说“推”，说“赶”，都是自然而然的，严酷无情的，无法避免的。相反的，随着音响器材的不断更新，从老式的唱机唱片、收音机，发展而为七十八转、三十三转，而为镭射、小碟、大碟，就很吸引了不少青年，包括少数中老年。最近的《新民晚报·夜光杯》中，发表了一组关于电脑的《十日谈》，其中有一篇的题目就叫《电脑发烧友》。其实引起发烧的新玩意多的是，又何止电脑一种？

细想起来，一个人还是有点发烧的劲儿为好。仁人志士，献身于某种事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就不用说了。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正如鲁迅说的：“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这种纠缠执着，只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不要带来痛苦、烦恼。例如赌博、吸毒、嫖娼、酗酒（不是一般饮酒）等，后果往往很糟。排除这一点的发烧，那么，一个人生活中有些特别的爱好，非但不是坏处，反而是一种需要。晚明时有一位张岱，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癖，就是对某些事物的特别喜爱与迷恋。这是人生精神生活丰富愉悦的体现。很难设想，一个人如果竟没有一些富有情趣的爱好，一天到晚清汤寡水的，生活将是何等的单调枯燥。

王蒙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他喜欢音乐的感受时说：“（许多大音乐家的）作品都给我一种神圣，一种清明，一种灵魂沐浴的通畅爽洁。”这灵魂沐浴的比喻，我觉得十分精采。在水中沐浴，除去身上的污垢，会感到通体舒畅。在优美的音乐旋律中沐浴，让灵魂从平凡琐碎的事物中解脱出来，得到净化和美化，真是莫大的享受。天天能让灵魂沐浴一番，从而进入一种优美恬静的境界，这样的发烧友的生活，也实在太可爱了。

至于一般的追赶时髦的朋友，也是人各有志，未可厚非，愿意发烧的就去发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