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　生　观

生而为人，应该谈人生观。现在不务正业，走入旁门左道。实在是因为人生观五花八门，高深莫测，的确难于问津。苏轼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安稳质朴的庐山，已叫大诗人慨叹不已。人生又不知比庐山复杂多少倍，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不识人生真面目，只缘身在众生中。”我属猪，今年是我花甲重周后第一个本命年。凑凑热闹，谈点猪生观，自然也是猪情之常。

猪生观中最叫人羡慕的是不识不知的糊涂观。现在有不少人对《老子》的思想很感兴趣。其实，《老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即它所构建的人类社会的理想世界，在人群中已经不可能再现。例如第三章说的：“虚其心，实其腹”，“常使民无知无欲”（净化人民的心思，满足人民的肚子，常使人民没有知识，没有欲望）；第十九章说的：“绝圣弃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抛弃聪明智慧，保持朴质，减少私欲，抛弃一切学问，就没有忧虑了）；都是人们做不到的。但是，如果作为猪群实况的描写，又倒是相当切合的。

苏东坡曾经因“一肚皮不合时宜”含冤下狱，差点儿送命。后来总算有点觉悟，在《洗儿》一诗中写道：“人皆有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么卿。”换句话说，就是能糊涂一点就好了。其后的郑板桥，也是个不肯糊涂的人。因为太清醒，一生碰了许多钉子。后来虽然对自己倒霉的原因也有点认识了，不过认识归认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好叹着气，留下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

真正能糊涂到家的是猪。值得注意的，猪并不是天生的“笨蛋”、“蠢货”。有材料表明：猪的智商比狗还高，是最聪明的家养动物之一。它的嗅觉很灵敏，能嗅出南瓜、西瓜是否成熟，嗅到深埋在雪地下的果实，能侦察地雷，寻找失物。日本曾发生一次猎犬追野猪的事，野猪一气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跑脱。美国有一个叫Prissilla的母猪，是个游泳好手，1984年，曾奋不顾身地跳到水中，救了一个小男孩的性命。

这些事例证明：“天赋猪权”还是不错的。可是猪却并不希罕这一点，很有点“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气度，能充分发挥“不识不知”的长处。郑板桥叹息的难得糊涂，到了猪这里，就成了自觉自愿，小事一椿，毫不难得。好像糊涂是它的本分，本该如此，而且要永远如此，坚持到底，死不改悔。

你看，它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充分享受猪生。它奉献何等完全；哺乳又何等慈爱；喂食就吃，从来不装模作样；对猫狗等被主人宠爱，从不眼红吃醋；局处一栏，何尝有逼仄之怨？公母交配，堂而皇之，何尝有差耻之心？人群里的什么名利观、得失观、荣辱观、等级观、优越感、虚荣感、孤独感、压抑感等等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它一概不予理会，无动于衷，我行我素，笑骂由它笑骂，好猪我自为之。真是何等的洒脱，何等的超然。

和糊涂观紧密关联的是寡欲易足的快乐观。这儿也不妨从人说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有欲存在，就要追求欲的实现、满足，这就会因而出现快乐和痛苦。事例多的是。“天下昭昭，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有了一千想一万，有了十万想百万。利令智昏的就贪污受贿，为非作歹。军棋上的等级差，从排长到总司令，地位、权力，一级大过一级，一级吃牢一级。面临炸弹、地雷的威胁，总是想让小人物去以身试弹。这不过是官场向上爬的现实和种种奇形怪状的游戏化。还有不少家庭不满足于一对夫妻的生活，还要搞婚外恋、第三者什么的。甚至身为皇帝之尊，还希望“万寿无疆”之类。菲律宾被推翻的前总统夫妇，已经身居最高层了，还要那么多黄金，那么多鞋子干什么？……说到底，都是欲望作怪。欲壑难填，痛苦、烦恼也就不断。这在人几乎是难以逾越的陷阱。佛家看到这一点——人生是苦，于是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教义。这“回头”，就是由克制欲望达到消灭欲望，四大皆空。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在猪那里却十分容易。它们成天吃吃睡睡，无忧无虑，无惊无惧，无争无怒，绝对的放松，绝对的安心，绝对的自在。这不是在享受快乐么？在猪的词汇中，根本没有腐败、掠夺、陷害、排挤、斗争、阴谋等等的东西，连勾心斗角也没有，连“大鱼吃小鱼”也没有——谁见过大猪欺小猪呢？

英国的小穆勒曾经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应当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做一个快乐的猪？”说它有趣，就是它首先就干脆地把智慧与痛苦、糊涂与快乐联系在一起了，根本排除了智慧的快乐和糊涂的痛苦的存在。这倒正好用来证明猪的确是快乐的了。

钱钟书先生在那篇题为《快乐》的短文中提到穆勒的这个对比，接下去风趣地说：“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见的。”钱先生这个幽默的转折，生发出一个新的话题：猪是很容易感到满足的。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容易“知足”。而“知足常乐”，已经成为很流行的格言了。这又正是猪的快乐的一个特点。

沈从文先生1969年冬，下放到湖北的一个农村劳动，被派去看菜园子。他在给老友黄永玉的信中，写到看菜园时遇到的事：“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像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过来。”这就是活生生的猪的生活，弄一点吃的，调剂调剂口味，甚至竟是补充补充没有吃饱的肚子也未可知。猪的欲望如此而已。忠厚的沈先生以“狡诈”目之，未免有点无限上网了。

对猪说来，似乎只有一件事未免遗憾的，就是它最终总要挨一刀。但是正如伏尔泰所说的：“动物在两件事上值得羡慕：它们对未来的不幸毫无所知，也无从了解人们对它们所作的描述。”（牛津本格言集）因此，这最后一刀对猪的快乐地活着，不会产生丝毫坏的影响。

猪生观中最可贵的部分是完全彻底的奉献观。不妨先看天篷公司的一则“广告”：

天篷畜产品集团总公司　历史悠久誉满全球

第一分公司：超级优质自然肥料公司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种田不养猪，等于秀才不读书。”

保证“二无”：无化学污染，无假冒伪劣。

子公司分布全国广大农村，数以亿万计。

价廉物优，服务周到。

第二分公司：特级优质副食品供应公司

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品种齐全，营养丰富；质量上乘，有口皆碑。

烧炒煨烤，食法多样；罐装腌制，无不相宜。

猪头脚爪，下酒佳肴；香肠肉脯，佐餐美味。

金华火腿，驰名神州；镇江肴蹄，风行全国。

第三分公司：高级优质皮毛公司

产供销一条龙服务。

皮革制品：结构紧密，耐折耐磨，透气性能良好。

鬃毛肠衣：上好的工业原材料，经济价值很高。第四分公司：本公司的科研机构

据最新信息表明：当今医用蛋白质、血红蛋白需要量极大，人血供不应求。科学家们发现，猪与人的DNA十分接近，已有人用基因工程方法把人血红蛋白的基因转移到猪体内，培育出一种转基因猪。此项成果估计不久即可在医学上应用。另外，猪的器官尺寸也与人基本相当，是理想的肾、心、肝、肺、血管等器官的供应者，基因猪可以打破移植的排异反应。因此，在不久的将来，猪将为人作出更多的牺牲。此项工程的进一步开发，前景十分诱人。

不再需要别的材料，仅仅“广告”所列，已经充分展示了猪对人类的奉献的确是完全而又彻底的。自生至死，都在为人制造肥料；从头到脚，都在为人提供享受；从皮到毛，都在为人创造利益。它要求于人的甚少（仅仅是恶水与猪栏），而给予人的却甚多。它默默奉献，从不向谁夸耀自己的功劳。最后不占一寸土地，不留一丝痕迹地重新回归自然。

难得的不识不知的糊涂观，难得的寡欲易足的快乐观，难得的完全彻底的奉献观。上帝把这很难得的三方面一古脑儿都给予了猪，可以说是“情有独钟”、“另眼相看”了，而得天独厚的猪，也真可以心安理得了。

正是：

上下交征利欲狂，糊涂难得转迷茫。

悲歌隐约欢歌里，快乐声中枉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