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篇
搔 痒
据说,人脸上的两个酒窝,是上帝造人的时候留下的指印。我想,可能真有那么一回事,因为它是那么精巧、波俏、可爱,只有上帝才创造得出来。
我联想到,上帝还有一个比酒窝更巧妙的杰作,似乎更值得细细玩味的,就是人身上痒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别致、很有趣的感觉,包含的内容十分丰富。大概也是上帝造人时一时高兴,开了一个小小玩笑而遗留下来的。他老人家不过在人身上那么轻轻撩拨了一下,形成了第一个痒的遗传因子,以后代代相传,不断进化,便成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玩意儿。
在字典中,痒是收在“疒”部的一个字。其实,除了一些皮肤病以外,一般的痒并不是病。痒之特别,除了它本身产生的感觉,最重要的在于搔。搔痒不仅为了止痒,而且常常会带给你种种奇特的快感,或者用蒙田的话说,“是人的天性中一种舒心的满足感”。它的特点,似乎很难用三言两语来准确地说明。甚至连《辞海》的编者也只好说是“一种皮肤不适、引人欲搔的感觉”。这样的解释只好说是“聊胜于无”吧,真是没有法子。
我们平常说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具有某种情况,常常用“从头到脚”来概括。如说“她从头到脚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家伙从头到脚都像个流氓”等等。恰巧这一头一脚,也正好是人身上发痒最典型的两个地方。
我有一位朋友,好多年前,我们都固定在一个小理发店里理发,理发的老师傅同我们极熟。理发时要洗头。替这位先生洗头时,要用很烫的水,大概总有七八十度吧。老师傅边洗边搔。因为水太烫,这位先生口中不断地“哈—”“咝—”。此时此刻,对他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享受,所以这个过程总要持续好几分钟,使他尽兴为止。现在一般人理发,不易享受到这种特殊优待,但洗头的过程,总是去污与搔痒并举的。搔得恰到好处,全靠理发员的手上功夫了。
至于搔脚丫的滋味,很多人都会有体会的。至今浴室中还有一个服务项目叫捏脚,实际上便是一种特殊的搔痒。有些脚上患有湿气的人到浴室去洗澡,总喜欢到那烫水的池中去烫脚。尽管水热得连手也放不下去,也要用毛巾沾着水去烫。有些人在家,把烫脚这件事作为每天晚上的“必修课”,借此来消受一番快乐。所以过去有“洞房花烛夜,不如烧水烫脚丫”的幽默的夸张。更多的情况是直接用手去搔。尽管这形象有点不大雅观,有些人在人前也不回避。类似的情况还有金圣叹在“不亦快哉”三十三则里提到的“私处”解痒的感觉。舒适是一致的,不过部位不同而已。它们的共同点都不是作为痛苦来消解,而是作为快乐来消受的。
搔痒,一般当然是自己为好。部位所在,轻重程度,当然自己明白。请人代劳,常常搔不着痒处。但有时也没有办法,例如在背部手不容易触及的地方。尤其是老年人,手臂不大灵活,不易触及的范围就更大些。不知哪一位聪明的人士,发明了一种竹制的小手,还有一个长长的柄,这样自己搔起来就方便多了。古代就称这小小玩意叫“如意”。当代书法家启功还写过一则《竹如意铭》:“唯吾知足,搔着痒处。如意吉祥,一臂之助。”因为可以自己搔,不用烦人了,也有的地方又叫它“不求人”。
说过老的来说小的。一般的小孩,大都有些怕痒。父母给澡盆中的小孩洗澡,接触到他身上的某些部位,例如颈下、腋窝、足底,小孩会嘻笑避让,或竟缩作一团。这在大人是疼爱和逗乐,在小孩是亲昵和快活。特别是在故意逗笑的时候,这种痒痒给孩子带来的感觉,纯粹是一种快感,和疼痛毫无关系。它可以延续到成年以后,甚至更长的时间。
《红楼梦》第十九回,写宝玉在黛玉房中,倒在黛玉身边,说了些闻见她身上香气的话,黛玉作了些分辩。书中接着说:“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着喘不过气来……”这里写搔痒的情景十分逼真,黛玉被搔得一再求饶。其实是又怕痒,又喜欢。
这里描写的搔痒,或多或少含有性的成分。关于这一点,霭理士在《性心理学》的《性择与触觉》一节里有相当详细的论述。这里不多说。
在中国古代关于搔痒的故事里,最神奇的莫过于麻姑的神话了。葛洪的《神仙传》里说到,东汉时,麻姑有一天被另一个神仙王远(王方平)约去蔡经家。王方平有意引导蔡经成仙。蔡经见到麻姑是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女子,手指像鸟爪一样,细细的,长长的,心想如果背上发痒的时候,能得到这样的手来搔搔,那真是太妙了。谁知这念头才产生,就被王方平察觉了,叫他挨了一顿鞭子,并且告诫他说:“麻姑是神仙,你怎么妄想用她的指爪来搔痒呢?”这位蔡经真是一位对搔痒之乐深有体会的人,所以一看到那特殊的手指就产生了非非之想。但这是只有神仙才能享受的待遇,凡人怎能受用呢?所以白挨了一顿鞭子。幸好这不过是“意思意思”,以示警戒而已,不像新加坡的鞭刑那样叫人吃不消。
这则麻姑搔痒的故事,后来常常被人引用。唐代诗人杜牧就有句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把杜甫诗歌、韩愈散文的艺术魅力与麻姑搔痒的奇妙效果相提并论,可见他们都是世间奇珍,不容易得到的。(插入“小鬼搔背图”见文尾)
皮肤之痒,已经够奇妙的。谁知痒竟然无所不在,一直可以痒上心头,痒入膏肓。这就更加玄乎了。
心头之痒,最常见的是由表现欲引起的,就是常说的“技痒”。你会画画,看到别人作画,并且自以为比人家画得好,你的“技”就痒起来了,就想表现一番。如果有机会当众挥毫,一展所长,这痒也就搔过了。如果没有机会,可能就会觉得失望、扫兴。同样,看人跳舞、骑马、竞技,听人唱歌,甚至看人打架,只要你也善于此道,心中便会自然而然痒起来。卡拉OK为什么会如此风行?我想这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
与此相仿佛,物质的占有欲也会叫你心里痒得很。在街上看到一种时兴的服装,或者什么新潮的电子产品,包括衣食住行的各种新花样,常常使你或你的太太(先生)、你的宝贝忍不住要掏口袋,都是因为像有什么虫子在心头爬着似的,非花几个钱搔一下不可。一些商品的广告,便是设法撩拨人们心头的痒区。有时竟是表现欲和占有欲兼而有之,如服装、运动鞋、摩托车之类。你被挠得痒起来了,不怕你不慷慨解囊。
许许多多的心头之痒,都来源于欲。而偏偏“人生而有欲”(荀子),有欲就难免有痒。怎么办呢?《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就是上帝的赋予;率性,就是顺其自然;当然,还有第三句,就是修身养性,重视调节。天生就有欲,可见一味压抑、遏制都是没用的。宋儒大喊“存天理,灭人欲”,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假话。但是一味纵欲也不成。因为欲壑难填,新陈代谢,生生不已,适当的控制也就绝对地需要。否则天天痒个不停,搔个不止,越痒越搔,越搔越痒,终于使痒转化成为疾病,“自作孽,不可活”,上帝也就顾不得你了。
稀奇古怪的痒还有的是,这里不妨再举几个例:女诗人林徽因,在她写的《笑》的诗中,形容笑“轻软如同花影,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的心窝”。梁晓声在《九三断想》里,写到文革中某些造反派的家伙,打惯了人,甚至“不打人就手痒得难受”。还有西方的夫妻,结婚后到第七年,似乎总要闹点矛盾什么的,居然有一个专门的说法,就叫“七年之痒”。如此等等,真是五花八门。你如果有兴趣,把它收集起来,一定会洋洋大观的。紫薇怕痒,亦甚有趣,笠翁《闲情偶寄》(作家本288页)述及。
正是:
非疼非病亦蹊跷,快感舒心在一搔。
妄想仙姑挨责打,戏呵小妹喜求饶。
卡拉OK喉头痒,BP传呼心上撩。
更有个中消不得,诸多欲望总难熬。
[附记]有关资料摘录
△董鼎山《第三种读书·诗人与盗墓贼》:“今年来我很少有时机翻译外国作品……可是有时我看到一篇特殊的东西就要心痒手痒的尝试一下。”这里心痒与手痒并举,乃一好例。
△心痒手痒,这两个喻句在汉语和英语中都有相应的说法(比喻同体),真是有趣的巧合,亦可见中外人心之相通。据《英语拾零五百则》153页。
△“七年之痒”是玛丽莲·梦露的说法。统计数字表明,正确的说法应是“四年之痒”。(《读者》1995.4—31页)
△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谁都知道钟馗是个刚正不阿专门捉鬼的神,可是有一次竟被一个小鬼买通了,徇了一回私,允许“百鬼斩尽,此精独留”原来小鬼拍马屁的手段,就是给钟道搔痒,搔得钟馗身心舒畅,忘乎所以,终于破例营私。中国当代著名漫画家詹同在1981年就画过这么一幅“小鬼搔背图”,《讽刺与幽默》1995.11.20曾重新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