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柯敬

这部诗文集是从陈天白老师众多的杂文、散文和诗作中精选出来的，并附有书法作品六幅。天白先生生于1923年9月1日，卒于2005年9月8日，享年82岁。尽管他也曾担任过扬州师范学校副校长、扬州教育学院教务处处长、扬州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等，但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始终把他认定为诲人不倦的老师、博学多才的学者。相信他自己，也未曾体味到什么“官身”。这是有据可考的。其晚年在自撰的《联语》中明志：“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狱，喜世间有几个好友；学不成君子，变不成小人，爱架里多一些奇书。”先生著述颇丰，然并不求发表，仅“自娱娱友”而已。有《自题诗文集》为证：“不求发表不藏私，半卷文章半卷诗。情趣洋洋催钝笔，自娱娱友几人知。”

本书是戴凤举同志受陈老师爱女陈卫东之托，精心编辑并组织出版的，依先生遗愿：“半卷文章半卷诗”。文集名为《搔痒集》，是陈老师生前所冠。据我揣摩，这不仅是来自首篇的篇名，而且是表明整个文集的主旨：或许不能，或许不为，无意手持利刃，开膛剖腹，为人祛病消灾，而仅仅是为世人、世事搔痒而已。个中的善良，个中的仁慈，个中的大度，有目共睹。但是，搔痒真正搔到痒处，使被搔者有“不亦快哉”之感，也绝非易事。先生生前爱好读诗、写诗，曾自编诗集《山茶集》，录存诗词近二百首，动乱初期，为“造反派”收去，不知所终。花既失去，虽然惋惜，但他没有停留于此，而是再接再厉读诗写诗，再续新篇。他在《自题〈山茶续集〉》一诗中写道：“暴风十级毁千家，岂有闲情悼落花？雨过天青人未老，花丛重见小山茶。”此番重新集录天白先生诗词，其女陈卫东在来信中表示：“建议诗词部分以我父亲喜欢的《山茶集》命名。”我想这是取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意。至于先生为何喜欢山茶，也只能揣测：山茶花是一种人见人爱的名花，反映出先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山茶花极富生命力，常植根于瘠薄的红壤中，花期过后亦不凋谢，人们寓之为富有气节。

本书原本应由戴凤举作序。他曾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国再保险公司总经理、党委书记，是中国再保险事业的开拓者之一，人品学问名声远扬。但生活中的他也一如常人，有时也犯点惰性。推托再三，不得已，我只好勉为其难。这次倒不是因为我也想偷懒，而是事出有因。中学时代，我们在扬州甘泉高中诸如陈老师在内的名师的教育影响下，也曾梦想当一名像他们一样“激扬文字”之人。不曾想，高考未能如愿，步入了创造物质文明的人群之中，从此与文学无缘，至今仍定格于中学生水平。

由学生来评论老师的著述，是地道的班门弄斧。先师已经作古，倒为弟子留下一些弄斧砍伐余地（想到此，同样作为教师的我，也常忐忑）。

天白先生所作文章文笔朴实无华，娓娓道来，让人倍感亲切，含有哲理的语言又让人获益匪浅。综观《搔痒集》，其创作思维集中于四个方面，或曰四大特色，即博学、哲理、教育、人性。

一曰博学。凡接触过天白先生者，无不为他的博闻强记所折服。这一特点充分体现在他的文集中，在《搔痒集》中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搔痒本属雕虫，但在作者笔下，却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近二十处，引出前贤今人十四人，先后倩请上帝、蒙田、曹雪芹、李渔（笠翁）、金圣叹、启功、朱熹、林徽因、梁晓声、董鼎山、玛丽莲·梦露、钟馗、詹同等前来帮忙。弄得你心痒身痒，手痒技痒，不痒也想痒，都想把痒“作为快乐来消受”。读者在佩服作者的渊博中了解了经典，获得了知识，得到了人文享受。

二曰哲理。好的艺术品总能给人以愉悦、刺激、启迪。愉悦者如相声、二人转；刺激者如美国大片。惟有文章，这类印在纸上的文字，没有立体形象，没有平面色彩，其引人入胜之处，就是要使人读后有所感悟受到启迪。《猪生观》就是通过作者对猪的生存观、价值观的剖析，引发了对司马迁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反思，探究了智慧与痛苦、糊涂与快乐的辩证关系，由猪及人，得出结论：“上下交征利欲狂，糊涂难得转迷茫。悲歌隐约欢歌里，快乐声中枉断肠。”陈卫东写道：“我最欣赏他的《猪生观》一文，觉得此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对待人生的态度：不求索取，乐于奉献。”从《发烧友》中，读者可以感受得到流行时尚，这一体现人生精神生活丰富愉悦的潮流，正如滚滚长江东逝水，非人力所能改变。要想不成为时代的落伍者，你最好也去“发烧”。

三曰教育。陈老师一生教书为业，他所最喜欢的莫过于书，他所最擅长的莫过于教育。正如其友人王任之先生在《悼天白》中所说：“天白一生爱书，终生与书相伴，自少年直到老年，读书不闲，买书不辍，藏书寒屋，琳琅满目，晚年终日坐拥书城读而忘忧，怡然自乐。”文集中的《读书十感》、《诗苑漫步》等篇，都与他的职业紧密相联。读书、教书，乐此不疲，晚年终于亮出底牌：“世间没有比读书更能使人感到幸福的事了。真感谢上帝赋予我这美妙的嗜好。”在《读书十感》中，他把读书的幸福感分解为充实、满足、知己、折服、自由、美、享乐、宣泄、新鲜、无尽。读书之感如此之多，说明他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在《诗苑漫步》中，他又本着“诗是现实情思的反映与补偿，释放与升华”的理念，总结出诗的生活六大特征，如情感的，真诚的；美的；幻想的，梦境的，非现实的，超脱的；新鲜的，创新的；精神的（与物质互补），娱乐的；实现自我的。经先生在文中的点拨，使人愈发产生了对书、对诗的向往与追求，这比他年轻时候（在我们的中学时代）教我们反复背诵《劝学篇》，显得更胜一筹。姜还是老的辣。《读书十感》终其一生的感受，采取诱导方式，教人享受读书的快乐，而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经济学中有个“煮蛙效应”：青蛙跳进热水桶中，它会迅速跳离。如果把它放到冷水中再慢慢加温，它却被舒舒服服地煮熟了。此典中的青蛙原是个悲剧人物。如果改换观察角度，从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视角看，采取逐渐加温的诱导方式循序渐进，就会更有利于接近成功！

四曰人性。可能是因为存在辈分关系，在与他交往过程中总存在距离感。其实，据他的女儿讲，他的思想一点也不保守，始终与时俱进，乐观向上，曾被70后弟子们戏称“哈哈乐大伯”。记得1997年他来京与我们甘泉高中校友相聚时，闲话说得很多，也有玩笑、诙谐。我们为老师年过七旬仍童心未泯而高兴。未曾想，这并未探到其底线。在《搔痒集》中，包括《说“性趣”》在内的六七篇中，都论及“性趣”的广泛性和魅力，其中包括对追求个性解放的讴歌，对忠贞爱情的赞赏，乃至对杰出女性的爱慕与崇拜，并断言：“美女如花，古今同喻”，“非文笔无才出新，实天生本性如此。”在他的此一类别文章中，无论论理说情，无论评人剖己，都体现出他的一份真情，一份率真，一份人性之美。人们常说，老年人往往趋于保守，其实在先生身上却表现出惊人的“前卫”！

陈天白先生终生读诗写诗，八十年代退休后，他的诗作不但数量更多，且质量也日见纯青。收录《山茶集》中的诗词歌赋主要是这一阶段的作品。其女陈卫东的两段回忆文字，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天白先生和《山茶集》的了解：

慈父退休后担任扬州诗词协会副会长长达十余年，直至病重，无法执笔方才拒聘。集主编、校对于一身，工作量非常大，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影响了健康。除了每年主编一本《扬州诗词》外，还和夏友兰、顾一平二位诗友于1992年、1993年、1996年和2000年编写了《扬州竹枝诗》系列丛书共四本；担任扬州诗词协会编写的《风云集》（1911—1949年扬州诗词选）和《春风集》（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两本书的主编。诗词《沁园春·长江》荣获首届国学创新成果奖银奖（2004年）。《回归颂·献给祖国母亲之歌》1997年荣获“回归颂”中华诗词大赛佳作奖。《无题》、《好事近·游镇江梦溪园，值芙蓉盛开》、《鹧鸪·白娘子》、《木兰花令·泗阳大运河所见》、《虞美人》、《一斛珠·赠友人》、《沁园春·长江》七首诗词1995年入选《华夏吟友》一书。

写诗是天资聪慧的他的一生所好。诗言志，诗言情，他爱祖国，爱事业，爱学生，爱亲友，爱生活，正是因为有这种爱使他的诗字里行间都流淌着炽热的爱，浓浓的情，充满活力和感召力。我认为这种爱不仅是当今社会人人所应该力求具备的，而且也是所有想成为诗人的人所必不可少的。

天白先生担任江苏省甘泉高中（与江苏省干部文化学校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语文老师是在1959到1962年间，推算起来，他当时仅三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在此期间，他主编了适用不同层次教学需要的语文教材三套，共十九册。我们高中部使用的语文教材，都是作为语文教研组组长的他选编、注释的，其主要来源是《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乐府》，另有一些桐城派名家如姚鼐、全祖望的名篇和一些近代人写的古文体散文。他是戴凤举所在三班语文教师，也给我们二班上过课。那是有一学期学校搞教学改革，采取了类似现在大学里的“重复班”模式，即由一位老师精心备好一堂课，其中主要是一些容易出彩的课文，然后在各班巡回讲授。他给我们班讲的是乐府中的《罗敷》，据我记忆，课文中说的是美丽村姑罗敷，严辞拒绝了一翩翩少年的求爱，体现了她的安贫、守节。课文很生动，类似后世刘三姐与秀才们的对歌（但诗中的男主人公没有被丑化）。大家都感到听他的课是一种享受，确有“幸福感”。可惜期末考试考题中关于罗敷特点，我却没有答全，被扣了分。我不服气找到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戴润生先生，她告诉我，罗敷的三大特点中你少答了最大的一个——“美丽”。我如梦初醒，原来陈老师在授课时，绘声绘色贯彻始终的是这位古代美人的美，由于他的过度投入，竟然使我糊涂。对于我，这也是难得的。他确实是全校师生的偶像之一。当时，甘泉高中每学期都有背书比赛、作文比赛，无一例外地都由他上台点评。他的缜密的思维，精辟的分析，惊人的记忆力，侃侃而谈的气度，总是令师生折服。对他的这一印象一直保存很久，以至于在1997年以后的交往中依然见到的是六十年代的他，没有探到其人性美的另一面。

以上是序，难表学生对陈老师的崇敬与怀念。如有对先生的误读，还请指教。

2009年6月30日

作者为原中央财经大学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该校学术委员会名誉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