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前定的方向
达日神山南麓的拉则桑堆又煨起来了。高高的桑烟弥漫在月亮营地的北方,柏树特有的香气冲击着人们的嗅觉,这是胜利的气息。达日神山已失去很久这种热闹而神圣的气氛了,在这个秋天,在充满蔚蓝和成熟的天空与大地上,人们再一次欢呼起来!—
——拉加罗——拉加罗——
远远地就能望见一队人马龙卷风般到来。
阿·格旺在路口摆下一排庆功酒宴。他要让得胜归来的战士尽情品尝阿家酒窖里的美酒,他要把美酒祭献给上天、大地和众神,他要让自由的营地世世代代自由下去。
第一个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人,是乔。只见乔骑在一匹黑色的年轻牡马上,神态里有一种只有战士才有的镇定自若,他离开营地半年多,可是看上去他似乎长了好几岁,个头高了不说,只说他单独骑一匹战马这一点,就足够老阿·格旺骄傲的了。
“嗬嗬嗬!”阿·格旺笑着迎过去。
站在阿·格旺背后的阿·吉和娜波身穿盛装,佩戴珠宝和银腰链,戴着灰色冬帽,把酒桶的开关开得大大的,以备不时之需。这时,阿·吉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正在朝这边飞奔而来。
她欢呼道:“我的儿子……”
乔的马后是甲桑、夏布、麦尔贡、阿·文布巴等一群凯旋的战士。
阿·格旺一把从马上抱下孙子,一碗最醇的青稞美酒已经呈现在乔的眼前。阿·吉嗔怪道:“阿爸,他还是个孩子哩!”
乔执拗地说:“我已经长大了。”
他接过爷爷递上的酒碗,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碗递给身后的甲桑:“你也来一口。”
甲桑毫不客气地接上,一饮而尽。这时,人群中已经有人朝战士们扔上祝福的白色哈达,各色各样的彩色绸带一下子就包裹了甲桑等人的战马,人们欢呼着,朝马队拥去,大碗的美酒高高捧起,敬天、敬地、敬神,然后让英雄们尽情豪饮。
“拉加罗——拉加罗!”神最终会胜利的,拥有护法神保佑的部落最终会胜利的。
狂热的人们把甲桑高高抛起,他是这群英雄中的英雄,是雄鹰之王,是月亮营地的斗士,是笑傲沙场的胜利之旗。
甲桑满脸胡须,战斗的风沙使他变得更加坚强,历尽沧桑之后,他使生命有了更深刻的意义和蕴涵。已经过去了的战事,就在这一刻变成了过眼云烟,还要什么呢,他看到了死亡与再生,看到了生的延续是多么可贵,看到了之所以胜利,唯一的理由来自于生存。
他看到了生存的意义。
乔是快乐的。阿·吉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拥抱他,她亲爱的儿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啊,不管今后再有什么事情发生,她都不会让他离开了。她拥抱他,可总觉得儿子有点变化,但她由于兴奋而暂时忽略了这一点。
“你是长大了的……”做母亲的喃喃道。
乔说:“你没发现吗?我把章代·吉留在了章代。”
阿·吉脸色苍白起来,继而欣慰的眼神充满了她母性的目光,她说:“留下就好。你终是懂得我啦……”
乔望着母亲说道:“一切都好起来了。阿妈,我说的是一切。”
阿·吉点点头,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经过这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她和儿子终于从重重疑惑中重新坚强起来,途中的荆棘,泥泞,哭泣和绝望,都在这刹那间从母子两人的眼睛里渐渐淡去,他们原本是相知的,是一体,现在又幸运地恢复了。
茜达被甲桑和夏布兄弟俩紧紧环抱着,她幸福的脸庞上神色奕奕,光彩照人。章代·云丹嘉措在一旁鼓励她:“告诉你的哥哥们吧,还有什么能够瞒着他俩呢?”
“那当然!”略显羞涩的茜达把嘴巴凑近甲桑,说了句什么。
甲桑惊奇地喊道:“真的吗?夏布,我们快要有个侄子啦!咱们家的院子里也该热闹起来啦……”
茜达又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我和云丹,想叫他尼罗,你同意吗?夏布哥哥,你同意吗?”
甲桑和夏布几乎同时庄重地点点头。甲桑喃喃道:“小尼罗,让所有的人都祝福你吧!”他的两手紧紧按在胸前,那里又开始重现隐隐的疼痛:如果母亲天上有知,她也会欣慰的,难道她不想回来吗?兄妹们都知道母亲是愿意回来的,她愿意待在他们身边。她离开之前定然是预言过的,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罢了。
沉思着的甲桑突然被一拥而上的阿·文布巴、麦尔贡和别的弟兄们再一次高高地欢呼着举过头顶。
被高高抛起的甲桑看到了远处乔的笑脸。
在他布置战事、想方设法夺得乔的时候,他和乔彼此都望见了对方眼睛里的泪水。
他是为乔去章代的吗?是的,但更多的是为自己。他为自己去参加了一次战斗,并且得到了乔,他为此而平和了,为此而得到了宁静,他也将为此而欣幸一生,因为他不安过,回避过,也死里逃生过,但任何一种方式都未能真正解决他心灵的困惑。这种困惑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已记不清了,当他年幼时,独自出门寻找猎物,那艰难而陌生的道路使他愁肠百结,生活就是那么开始的,生命的珍贵意义就在于昨夜下好的套子留下了猎物,他们靠猎物活着,那时,他只是关注着生存,因为生存而劳作,因为劳作而生存,这是个既简单、又沉重的道理。当他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可以骄傲地担负全家的衣食时,母亲却突然去世了,珍爱孩子一生的母亲去世后,他在悲痛中才渐渐发现一个比生存更深远的问题,那就是死亡,紧接着是阿·玛姜之死,死亡的事实使这位猎手猛醒!他从事的职业是与死亡有关的,可是他从未思考过这一点,死亡以后是什么?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刻着玛尼石的双手都已打了水泡,磨出老茧,可是刻石的决心却从未改变,死亡之后还有什么呢?死亡之后是再生,那么,怎么样的循环才能再生?直到阿·吉告诉他,他有个儿子,名叫乔的儿子正在敌人的手里受苦。听到如此震惊话语的他在瞬息间醒来,缠绕他心灵的困惑正在一点点展开,那个最终的秘密正在剥离开来——他成为一名战士,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那个承继着他祖上的骨骼、流转着他青春的血液的小小身体,乔,他的儿子,他为了乔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他更愿意自己是战士,因为只有通过斗争才能取得生存的权利,才能保护乔的生命,才能使自己那脆弱、失色而单一的生命,最终汇入整个群体生命的流程,才能彰显生命本质的顽强和伟大。
躁动的人群在一阵狂欢过后渐渐平静下来,甲桑知道自己离开营地的时刻就要到了。他看到阿·格旺在朝自己走来。
他端着一碗美酒,递给甲桑:“再喝点吧,这可是最好的青稞酒,你以后恐怕再也喝不到这么地道的美酒啦。”
“说的是。”甲桑道。他连饮三碗,脸颊渐渐泛出棕红色。这次出击炼就了他健康的体魄和出众的智慧,他是情愿的,他情愿从一个猎人变成战士。
阿·格旺咳几声,慢吞吞道:“你知道吗,营地里犯过罪的人是要被逐出营地的,他不能从这条道路上踏上月亮营地的土地。”
甲桑望着他。阿·格旺又说:“你为营地立了头功,这一点我代表营地的人对你表示感谢,你是营地的救星,是你救了乔,可是,你的罪行是不能因此而被饶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阿·格旺略显为难地耸耸肩膀,他知道自己的本心是能够原谅并且接纳甲桑的,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作为一地之主,他不能徇私情而无视营地的法律。“我是说你必须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吧,像你这么出众的年轻人,只要你愿意,任何地方都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甲桑说:“我当然清楚这一点,我这次回来只是想看一眼茜达,我不会逃避责任,我会离开的。”
人们静下来……
忽然一阵躁动从人群的边缘地带向中心波浪式地流传过来,等大家明白时,这才发现兵团的人马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形成了包围圈,正在朝群集的人们逼近!
热闹的场面骤变,每张惊慌失措的脸庞刹那间全都像向日葵般转向了围在中心的人物:甲桑、阿·格旺、章代·云丹嘉措。
久经沙场的老阿·格旺早已一眼就看清了局势,他沉着地把最后一碗美酒端给了甲桑:“年轻人,就看你的啦!”
甲桑和云丹嘉措就在这时交换了眼色,他们已意会了对方的应付方式。旋即,甲桑一跃而起,跨上战马罗米,他身后的战士们也已毫无惧色地纷纷上马。甲桑吩咐道:“文布巴带几个人先把女人和孩子们转移到安全地方去。云丹,我们带两支马队分别突击,你从山谷绕过去,切断他们的后路,夏布和麦尔贡,你俩带人守在丛林边缘,以防我们腹背受敌。其余的人留下来,跟我从正面迎击。祝你们好运!”
“也祝你好运!”已带人冲出去的章代公子说。
仍然端着酒碗的阿·格旺说:“你把我忘啦!”
“您先喝了这碗再说吧。”甲桑带领骁勇善战的年轻人们很快进入作战状态。环佩叮当的妇女和儿童们被已喝得微醺的阿·文布巴引领着,朝营地中央逶迤而去。阿·吉紧紧护着乔,走在队伍中间,她背转身来,向跨在骏马上的甲桑喊道“:多保重!”
甲桑看她一眼。仅仅这一眼功夫,对面的枪声已经响了。
只听得那边嚣张的狂叫声:“你们已被包围!再不投降,我们就要血洗营地,让你们无家可归!”
这边的还击虽然仓促,但仍是有力的。双方一接上火,枪声立刻响成了一片。甲桑的沉着应战大大地影响了身边的年轻人,他是他们的榜样,他的每一次呐喊,都极具鼓舞士气的力量,人们跟着他呐喊,必胜的声音响彻云霄。
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战斗从白热化转向低潮,零星的枪声依然依稀可辨。硝烟散处,最初的慌乱已经平息,护卫家乡土地的人们显然占据了有利战势。甲桑和他的马队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每次移动,都得到了植物、藤蔓和山形的极力掩护,他们正是为此而战的。
可是大好形势突然改变了。甲桑的鼻息里仍然停留着硝烟的呛人气味,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发觉形势是突然改变了的。他的马队还没有大的损伤,战士们也还在身旁坚强地挺立着,可是他们却鬼使神差地停止了射击。
他们彼此相望。然后又朝对方阵中望去。
最糟的事情发生了。
甲桑暗暗叫了一声。最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边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出来一批人,正是刚刚转移不久的营地的女人和孩子们。
甲桑一眼看到了阿·吉和乔。两人正被兵团的士兵们粗暴地推来推去。阿·吉和乔的身上沾满了尘土,而脸上的绝望神情是甲桑一生也不愿目睹的事实。甲桑有些疯狂了,要不是身边的人匆忙拉住,他已从马上跃了下来。
一直对战事持乐观态度的阿·格旺也在同时看到对方推出来的人中,站着垂头丧气的阿·文布巴和他的几个队友。他们已被缴了械。显然,他们遭到了伏击,要命的是文布巴是醉了的,大醉未醒的阿府少爷转眼之间成了俘虏。
阿·格旺大叹一声。对方来犯的人马首领正是曾来营地阿府缉拿所谓杀人者的韩财发副队长,如今他挂着清剿大队司令的头衔全副武装地再次来到月亮营地,其用心与目的均非一般。
韩财发冷笑着,一挥手,手下几个士兵突然放出一排子弹去,文布巴身旁的三位被俘者当场倒下。
“这是为马队长致礼的,愿他在天之灵安息!”韩财发吼道。
阿·文布巴冲向前去:“是我干的,你朝我来吧!”
“到那边去。”韩财发把背缚着双手的文布巴推到阿·吉和乔的身边。“你还有更大的用处哪,难道阿老爷能看着自己的儿女、孙子们死去吗?哈哈哈……”
阿·格旺老气横秋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到底要怎样?!”
韩财发狂妄地喊道:“通通给我放下武器,年轻人自缚双手,到这边来,年老者爬地上,没有命令不得起身。阿·格旺,赶快宣布投降吧,月亮营地将从今天开始成为我们的第二个军马场!”
两边相持不下,甲桑忽然从马上站起身来,危险地把自己的藏身之处暴露出来。他说:“在你们的谈判前,我有个请求,把我和那边的那位妇女和小孩换一下,怎么样?”
韩财发狡猾地转转眼珠,爽口笑道:“好好好,一换二,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你不能带武器。把双手背在脑后,过来。”
未等阿·格旺作出反应,甲桑已将双手背向脑后,缓缓朝前走去。马蹄踏着的脚步是沉重的,但甲桑眼睛里的希望并未泯灭。他骑在马上,缓缓的脚步声中又含着未被察觉的机警和从容。
韩财发已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他已想到洋房、轿车、升迁和美好的未来。正当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甲桑已经走到面前。韩财发面前的马上是一位身材高挑、脸上带着伤疤却不失英俊的年轻汉子。只见他背在脑后的双手突然抽出一把长刀,直劈笑眯眯等待着的韩财发的马腿!
韩财发的阵中早已大乱。这边甲桑安排妥当的马队已掩杀过来,加上阿·文布巴和队友们及时反应过来,立刻加入了一场肉搏。直劈主将马腿的甲桑被拦住,三下两下,杀了几个来回,杀死拦路兵,再看韩财发,正忙手忙脚开始调动士兵作战,他自己躲到后面去了。
被掳的妇女和孩子们重新奔向亲人的怀抱。甲桑在混乱中找到阿·吉和乔,道:“快带他离开这里!”
不等阿·吉说什么,甲桑又调头寻找韩财发,他太想杀死这个令大家感到不安的人了。甲桑急躁地杀入重围,毫无觉察地陷在了敌营之中。
当甲桑被虏下马来时,他已浑身冒着热汗,眼睛里布满血丝,勇猛地杀敌使他变得快乐起来,他忽然觉得这才是他真正要干的事情,男人的事情。他的轻松心情令他血管贲张,斗志昂扬,他已是赤手空拳了,可是他还想多来几下,他的心灵飘浮起来,就像几天之前,他骑马奔向章代部落营救乔时的那种飘浮,自由的飘浮。
他看到阿·吉母子已平安回到父亲身边。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去死吧,去死吧!”韩财发丧心病狂地叫道。
甲桑心情平静地说:“你这个贼,可惜你永远也偷不到!”
韩财发把手枪塞进甲桑的嘴巴,连开三枪。
希望倒下。人们看着甲桑倒下,就如同突然看到希望的倒下。
远远地,阿·吉一声痛彻肺腑的恸喊直入云霄……
等韩财发正想组织力量再次攻击时,突然发现他已经腹背受敌,原来侧路出击受到极大阻力的章代·云丹嘉措的马队得到宁洛头人带领的马队的帮助,冲出重围,正好赶到。
忽然一个现象引起了韩财发的注意,只见一位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妇人出现在他的右侧山头上,她挥动双臂,似乎正在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她大手一挥,山壁上的石块纷纷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向自己的军营中……
韩财发这才知道大势已去,只好率领残部迅速撤出。
人们朝甲桑倒下的地方拥去……阿·格旺望着躺倒在地的甲桑,阿·吉正扶着他的肩膀。他不由得叹道:“我可怜的女儿……”
“不!”阿·吉抬起脸庞,那上面的泪痕已被擦拭干净。她说:“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乔一头扎进章代·云丹嘉措的怀里,说:“给我枪吧,我也是战士,我要去战斗!”
阿·格旺痛惜道:“你们赶到得太晚啦……”
章代·云丹嘉措愤然说:“不,不晚,好在我们三个部落已经全部联合起来,我们大家成为了一体,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现在敌人已经逃跑,我们的马队气势强盛,正可以乘胜追击,永远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
“正合我意!”宁洛头人也说。
阿·格旺点点头。立在他身后的夏布、麦尔贡、阿·文布巴等人纷纷道:“赶快出击吧,为甲桑报仇!”
三个部落合为一体的马队浩浩荡荡,在章代·云丹嘉措和宁洛头人的带领下,高声祈求着护法神和战神的护佑,呐喊着胜利的哨声,朝敌人仓皇逃走的方向追去。
1997年1月.初稿于青唐
1999年3月.终稿于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