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天作之合
甲桑和马队重新回到月亮营地时,时间已过了正午。当他的乘马一踏上月亮营地后,随着一声冲天长嘶,甲桑深深地感到了某种牵肠挂肚的思念,他似乎刚刚离开不久,可是他已经在思念了。
善解人意的章代·云丹嘉措带着乔先回阿家大院,他知道好兄弟甲桑要到什么地方去。
甲桑的马经过镇子,引来一阵议论,但他是不在乎这些的,他经过酒馆,经过阿府大院,经过营地蓝蓝的天空,经过镇子自由的空气,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又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就像从前,他的沉默使得乘马罗米有一种深深的骄傲,那骄傲来自背上主人的紧挟着的双腿,来自路人们侧目以视的倾慕的关注。
甲桑一路纵马前奔,他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他再次来到曾扎过灰色小帐篷的地方。远远的,青山碧草间,他看到了那顶帐篷依然屹立在那里。他的心狂跳起来,乘马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一个劲地朝前飞奔。
她还在那里吗?她怎么还会在呢……
甲桑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垒起的三石灶已经被拆掉,他急匆匆地掀开帐篷门帘,一眼望见帐篷正中,就像普通家庭那样筑有一道泥墙灶台,灶膛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火,火上的壶中有扑扑直冒热气的茶水,一种久违了的家庭氛围使甲桑暗暗吃惊,他看到了灶火前打着瞌睡的阿·吉。
阿·吉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她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浓黑的眼睛,在眼睑下形成一抹神秘而美丽的暗影。她的鼻翼在轻轻翕动,仿佛在梦中哭泣,可怜的女子,她的嘴唇上的线条是多么流畅呵,就像一颗成熟的果子,红润而丰满,那种紧紧闭合的模样,似乎在保守什么秘密。
甲桑内心充满激动。戴着辫套的阿·吉看上去比十年前更朴素、更端庄、更具女性魅力。
甲桑轻轻进去,他不想这么冒昧地打扰她的睡眠。
可是阿·吉已经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看到了甲桑。
甲桑取下帽子,说:“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阿·吉一点也不惊奇,她似乎明白甲桑经历的一切,她就像所有等待着丈夫归来的妇人一样,接过甲桑的帽子,把它放在离灶火稍远的地方。
甲桑又说:“我和乔遇到了章代·云丹嘉措,我把乔交给了他。”
阿·吉点点头,她已经从甲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切。
这座帐篷里虽然只有简单的火灶之类,但却透着一种只有家庭才有的温暖和安详。
甲桑局促地望着她,说:“你把这里收拾得像个小家一样。”
“这儿是家呀。”阿·吉低着头回答。她略显褐色的皮肤泛着青春的光泽,两颊上的粉红使她更加美丽动人。
甲桑停一会儿又说:“灶墙泥得真好,平整光滑,跟我阿妈泥的简直一模一样……”
“还不算好哩,要是有更好的土和草料,我能泥得更好。”
她抓起一只木碗,盛满满一碗奶茶递给他:“先喝茶吧。”
他忙忙地去接,碰到了她的手指。甲桑举起茶碗一饮而尽。阿·吉道:“渴了吧,再来一碗?”
她去接他手中的碗,突然轻呼一声,她看到了他缠着布条的右手腕子。
“怎么?受伤了么?”阿·吉一下子就捉住了他的臂膀。
甲桑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流,自从他开始这漫长的人生后,除了阿妈,还从未有别人对他如此关心过。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带乔出来的时候,遇上了会咬人的狗,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阿·吉不由他解释,就帮他重新整理包扎伤口的布条,用盐水洗了伤口,换上干净软和的布,这才包扎得像个样子。
甲桑道:“你真是行家里手。”
“在章代部落时学的。”阿·吉说,“那会儿我的包扎技术最好,救过不少人呢!”
甲桑感到伤口上那种紧绷的、灼热的疼痛没有了,现在他感到非常舒服,满身清洁地散发着香气的阿·吉令他心清气爽,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了。
他紧挨着她坐下。
灶膛里的火被拨亮,帐篷里一片光明。那种软和、温暖的家庭气氛使甲桑放松了多年来养成的戒备状态,他放松了长久骑马导致的脊椎上的紧张,放松了双肩上的肌肉。
阿·吉立刻感觉到了甲桑的改变。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为了爱情来到这里,把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她是勇敢的,因为她根本无法把握未来,但是她毕竟了解甲桑,他们相互牵挂了整整十年,似乎只是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而等待着。
阿·吉轻轻地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会把他带回来!”阿·吉说。
甲桑一下子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对彼此钟情彼此等待的年轻人,终于在这一时刻相拥了。
这是最美好的时刻。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帐篷顶上,百灵鸟儿飞来了,开始唱起简单而动听的歌子,草地上散发着湿润而干净的泥土气息,欢乐与平和的时刻就这样到来。
阿·吉的紫色腰带在甲桑的爱抚下悄然而开。这是怎样的女性身体啊,褐色的、充满青春生机的皮肤在火光的照耀下烁烁生辉,浑圆结实的肩膀使阿·吉看上去更加健康,那动人的颈窝正在轻轻地舒展最优美的线条,她为了她的爱人而颤动,她的爱人亦从她深情的眼睛中看到了她的渴望。
她深情地望着他。人生的第一次,她已和他分享,而现在,她重新把自己明洁清新的感情完整地献给他,她明白他在得到时也会和她一样感到幸福。
阿·吉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年轻男子的肩膀肌肉紧密,富有弹性,她感到陌生,又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冲天而来。甲桑的身体掩藏在一件紫羔皮衣内,她的双手掠过散发着皮衣气味的甲桑的胸膛,喃喃说道:
“呵,我又闻到这样的气味啦……”
甲桑目不转睛地望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女子,目光里流露出亲密而动情的笑意。很多年来,他已经变得不会把笑容摆在脸上,过重的负担使他经历了同龄人不曾经历的沧桑,他变得冷漠、悒郁,只会把生而有之的热情掩藏在帽子底下,而把嘲讽的、充满蔑视的目光投向生活。可是现在不同了,他面对阿·吉,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早已不言而喻地流露了出来。
他是喜悦的。这位出身贫贱、曾苦行僧般度过生命的年轻猎人,在青梅竹马、又饱尝分离之苦的爱人面前,深深感动了。
“你是最好的女人!”
他真心地说。
阿·吉是被鼓励着的,她的双手试探地伸向爱人的腰部。甲桑有着结实、柔韧的腰身,光滑的脊背上暖洋洋的,使阿·吉的手感到非常舒适,他的脊椎坚挺、笔直,像一杆旗帜一样维护着阿·吉。
阿·吉犹如一朵鲜花一般正在静静地开放。在这个季节,在这个时辰,花朵的枝叶轻轻地颤动着,每一瓣花瓣的绽开,都使甲桑激动不已。她的芳香,她垂着长长睫毛的妩媚的眼神,她的有着暗影的神秘的面颊,她的流动着幸福光彩的满头乌发,都在向甲桑传达着她的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种温暖的感情就这样来了,令人纤绻,柔软的、温和的、慢慢记住的,这样一种暖和的白天,长长的时间,甜蜜的感觉,这是一种结局,是好的、令人满意的、宿命的结局。
阿·吉满面红润,两只小臂紧紧贴在甲桑的腰身上。她就像一条缠绕的水草,飘浮着,缠绕着,秘密而勇敢地伸展着,覆盖他,淹没他,使他没有退却的余地。
甲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他是这样倾慕于眼前这个女子,她温柔的情感如此打动着他,他曾花费十年漫长的时间企图忘记她,而她持续温柔的等待使他立刻放弃了一切离开她的想法。他的生活里是缺乏这种柔情的,他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再一次回到月亮营地,似乎完全是被她所吸引。
他的冷峻的外表已经不攻自破。
他原是热情的,他的身体充满了勃勃生机,只是因为他要在青春年少时完成某种使命,那种热情的原始状态才被隐隐地压伏着,他从未放纵过自己的欲望,即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不曾被别的女性折服。
他的这种热情曾长久地被理智所替代,他也情愿在美酒的诱惑下失去理智,但这也只维持到老母亲去世,母亲去世后,他的世界突然改变了,他沉湎于往事,在所有场合里拒绝酒类,他压抑着自己的感受,他绝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这个女子的再次出现。
阿·吉就是这样出现的。
她年轻、美丽,有着平凡姑娘拥有的快乐和骄傲,她使他感到愉悦,绵长的、细腻的、可以久久品尝的愉悦。
他努力地向她靠近。向她的青春的感受靠近。
他被深深淹没。
他是情愿被她淹没的。可就在这一刻,他紧张的心情达到极致,他所有的积蓄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宣泄出来,在阿·吉面前,他是自由的,他自由地宣泄着苦难和欢乐,犹如畅饮甘洌的美酒,一口口饮下去,得到的都是灭顶的甜蜜和幸福。
他们向无限的永恒靠近。他们一开始就相信这种永恒存在于彼此的信念之中,他们探索,尝试,继而勇敢地面对,他们要把那永恒的感受从深深的虚空中挖出,然后紧紧抓住。
甲桑的嘴唇印满了阿·吉的面孔。你是我的鸟儿,唱得最好、长得最美、尽心尽意的漂亮鸟儿……
“啊……我的亲人。”阿·吉的声音传向空中。
甲桑接道:“在这儿,在这儿。”
她向他的方向赶来,她知道他在那里等待着她,他是她的丈夫,她永远的情人,他填满了她的生活,她将命令他别使自己再一次独自度过漫漫长夜。
在这天作之合之前,他们都曾在深深的孤独和寂寞中徘徊过,他们彼此响应的声音或许正是他们听到的,我在这儿,到这儿来,快到这儿来。
“我愿意一辈子……”阿·吉飘浮在远远的山峦之中。山峦是青黛色,到处散发着夏天的气息,她喜欢这样的气息,她是为了这种气息而喜欢夏天的。
甲桑看到她迷离的、动情的眼神,他是如此爱她,即使她不说这句话,他也会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也会向她表白,自己也是情愿的,也是愿意一辈子的。
他们的爱情复燃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仿佛准备了一生的时间,他们彼此曾经在瞬间熟悉,又在瞬间把爱献给对方,他们都惊喜地发现对方是完整的,美丽无瑕的,啊,这样的瞬间,这样的永远!
直到黑夜来临,甲桑都沉湎于阿·吉的柔情之中。她再次成为他的妻子,她这样义无反顾地进入他的生活,使他在备受感动之余又滋生了男子汉大丈夫的雄心,他暗暗起誓自己的一生都将尊敬她,爱她,把她当作真正的伴侣。
阿·吉重新点燃灶火。茶又煮起来,热热地倒进碗里,小夫妻相对而坐,尽情地倾诉着发生的一切。甲桑把自己十年来的往事尽心相吐,阿·吉也将章代部落的人事沧桑和变迁生活历历数来。
他们在暖暖的灶火前得知了爱人十年来的一切。他们更加熟悉对方,在深深的体恤和怜惜中,彼此的爱情愈来愈美、愈来愈真、也愈来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