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魇
阿·吉出现在甲桑帐篷里之前,甲桑一直心神不安,他不明白原因,只是一味地饮茶,茶在灶火上滚动着,上面浮着一层粗壮的叶片,叶片使得茶水渐渐浓酽,叶片在茶水中翻滚出各式各样的幻象。甲桑看在眼里,幻象的结构是如此复杂,忽而呈现立体的动态,忽而又是流水般倏忽即逝的波纹,搅得甲桑更加不宁,他总觉得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自从阿家大院那个明月之夜后,他的整个生活已天翻地覆,他不再拥有家人、朋友、十年梦幻般的爱情、自由的呼吸和无拘无束的猎牧生活。他的杀生由此达到极致,也由此戛然而止。
阿·玛姜的死,至今使他恍如梦中,他魇在这个噩梦中久久无法苏醒,每当漫漫长夜来临,他就开始厌恶自己,厌恶那个明月之夜,厌恶那把毫无声息却致命地刺入阿·玛姜身体的腰刀,厌恶阿·吉望着自己的那双惊愕的眼睛。
想起阿·吉,一种疼痛便深深地淹没了他。
那疼痛是渐渐到来的。疼痛从内心深处渐渐四溢,渐渐胀满胸中,他的双手肿得麻木,甚至捧不住茶碗,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那疼痛。——呼唤不出名字的你啊,你听不到我的声音吗?你看不见我的等待吗?你感觉不出我的思念吗?——
他越是厌恶自己,对阿·吉的强烈思念便越是固执地袭上心头,他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完了,不再有新的轮回了,可是阿·吉那张秀丽的面庞却依旧清晰地浮出茫茫的记忆之海,令他常常长夜无眠,独对油灯时的寂寞也由此而更加苦涩。—
——记不起你的名字,是我最苦恼的事情——
直到阿·吉真的出现。
阿·吉的出现并未让甲桑感到太过意外,实际上,他似乎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自从她带着乔挑开他灰色的帐帘,离他而去,他就再也没有安宁过,他的内心里五味杂陈,那份自责的感觉时时左右着他的情绪。
当阿·吉轻盈的脚步在帐篷外响起,这个午后的阳光就分外地明媚起来,蓝天上的飞鸟拍击着清新的空气,清风过处,听得见不远处的经幡的流动之声。他甚至能分辨出拖在她袍子后面的辫套中红色的珊瑚和绿色的松石响动时轻微的差别。
他知道她就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那地方仅与他有一帘之隔。
甲桑屏住呼吸,伸手,掀开帐帘。
过于低矮的帐帘掀开时打落了客人头上的风帽,那顶米色风帽从客人肩上飘落而下,露出一头浓黑的长发,黑发烘托着新月一般明亮的脸庞,阿·吉坦然的表情使得甲桑怦然心动。
他无言,只是退到一边,把客人让进帐篷。
阿·吉经过甲桑的身边时,他闻到一阵醉人的芳香,那香气从阿·吉缓步移动着的身体里释放着,那是属于她自身的、天然的香气,甲桑熟悉的香气。
甲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和十年前略有不同的是,从前她是轻快的,脚步声里带着爱情的芬芳,而现在他有些摸不透她了,她的腰身虽然一样挺拔,却明显地具有了某种他不熟知的内质,那是什么呢?他太想知道了,可是他的自尊又迫使他紧紧地闭起双唇。
阿·吉坐在粗糙的卡垫上后,抬眼望着甲桑。甲桑坐在了她的对面,给自己斟了碗青稞酒,一饮而尽。
阿·吉四处张望一番,帐篷里的摆设是简单的,几乎没有一样奢侈的东西,那只木碗是十年前见过的,如今已被摩挲得油光可鉴,灶火上的铜壶大约是最值钱的,可是也旧得看不出光泽了。
猛饮了一碗酒的甲桑咂咂嘴唇,似乎酒中的辛味已经淡去。他冷漠地说道:“欢迎你。也要一碗吗?”
阿·吉说:“好的,或许我能喝得更多。”
甲桑斟给她,看着她的纤巧无名指三次弹向空中以示敬神佛后,以惊人的速度连喝三碗。甲桑怔怔的,这是他不知道的另一面,从前她是滴酒不沾的,现在她连干三碗下去,脸上的两片酡颜已一览无余。
“你不会再带给我什么惊人的消息吧?”甲桑说。
“你承受不了么?”阿·吉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甲桑立刻把眼睛低了下去。
她拒绝了他第四次递过来的酒碗。
“我只是遇到了麻烦,想和你谈谈。”阿·吉解释道。
甲桑已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他说:“能想到我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无疑激怒了阿·吉,酒力使得她的声音大出了一倍:“你想要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事情才能让你真正动心?你远离人群,以为就可以回避一切问题,可是问题是需要解决的,你这样一味地离群索居,到底想要什么呢?”
阿·吉激动的声音并未能改变甲桑的态度,他静静地望着她姣好但却不合时宜的酡颜。
“我要安宁!”甲桑说。
阿·吉说:“可是问题一天不解决,你就一天得不到安宁。妹妹的事已是以往,再提也不能使她复生,这是我们大家的痛苦,但愿她能早日转生。可是你的儿子现在还活着,活在危险之中,你就不愿意顾及他的性命么?”
阿·吉脱口而出的话语使甲桑极为震惊,他结结巴巴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儿子?”
他这样问着的时候,一个久久以来的秘密的疑问已经不宣而现,这个疑问曾经折磨着他,他度过的每个无眠的夜晚,这个疑问总是浮现,但他的逻辑和理性次次都在疑问的答案中占了上风。
他脆弱的耳朵里传来阿·吉不容置疑的声音,他听见她说:“是真的,我是说我们的儿子!”
是那个孩子吗?同沙利和罗米一见就熟的那个孩子,被他抱上马背,共同开始了一段有着怪异感觉的旅途。
那个孩子半夜时从毛氅中爬起来,一再地坚持站在某个特殊的地方,那地方破砖烂瓦,却深藏着他的心。
明亮的月光下,那孩子手执一段胫骨,女孩儿的胫骨,月光照耀着的脸庞上,落下清冷的泪水。
那个孩子,肩上背着白色布袋子,在走上高高台阶的时候回转肩头,对自己说:你像我的父亲。
那个孩子,拾起他的腰刀,递给他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还有……还有……
“我去找他!”甲桑临出门时丢下这句话。
阿·吉追出去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等着你……”
当甲桑奔跑着的时候,巨大的痛苦伴着巨大的幸福冲击着他的心房,是的,他是要去救乔,他的儿子,曾经与他息息相共、并且默默祝福过的儿子。
虽然甲桑仍不能记起乔的名字,但乔清澈的眼睛就在前方,他在等待父亲的营救。甲桑的快马不知不觉就奔进了黑夜。甲桑的性情更适宜黑夜,黑夜给过他力量,给过他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他听到风声飒飒掠过耳畔,顿时,他的猎人的感觉全部苏醒了。
甲桑苏醒了。
漫长的噩梦,经过时光淘洗的痛苦,就像一颗在夜里带着闪亮尾巴的星星,倏忽滑过甲桑的头顶,它朝着他的身后滑去,向前奔跑的甲桑远远抛下它,多时未有的轻松使他的身体浮起,他感觉到了自己的飞翔。
神明引领着他的方向。
甲桑胯下的骏马犹如张开了无形但却有力的翅膀,秋天成熟的草场在蹄下仿佛绿色的浮云般一掠而过。甲桑的嘴里念叨着护法神的名号:护佑我吧,护佑我得到最珍贵的……儿子!
奔跑中的甲桑忽然明白,乔,是他十年来唯一的梦想。
在章代部落的外围,甲桑遇到了政府兵团的巡逻队。远远地,甲桑下马把耳朵伏在草地上,通过马蹄踏在土地上的震动,他得知巡逻队大约有十二个人左右。他躲过巡逻队,替罗米戴上脚套,继续朝章代部落奔跑。
路经散落的几顶简易帐篷,那里住着被兵团强行服苦役的几个老人,他们很快就信任了甲桑,并为他指点了乔的关押地。乔被关押在部落中心的一处土房里,同时关押的还有宁洛头人的兄弟及章代部落几个被俘的战士。
甲桑把马留在草场上,带着猎犬沙利,一路巧妙地闪开可疑的地形,直取土房。这一带地形他是熟悉的,因为乔曾为他带过路,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他和乔走过一次,似乎就是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他很快确认了那处土房的所在。土房围在一院破败的院墙中,到达土房必得通过土房外侧的一处由门厅改造而成的厅房,可以想见,那里是看守所辖的关卡。
厅房里的油灯依然亮着,断断续续传来猜拳饮酒的狂呼乱嚎。美酒使看守们忘却了时间和责任,他们忽略了深夜,和这个深夜所包含的特殊意义,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生命这东西就要在美酒所致的晕眩中美妙而尽。
威风八面的沙利早已在一出现的刹那就震慑住了院中的一只狼犬,大梦方醒的狼犬还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沙利紧紧攥住咽喉,取了性命。甲桑赞许的目光鼓励着沙利,沙利已无声地钻进了土房。
酣睡中的乔被一阵躁动弄醒,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沙利的气味。他低声惊叫一声,真切地看到沙利就在脚前。乔的双手在每晚睡觉前都被缚在身后,他的十几个同房们都被同样对待。整整一个夏季,他们都是在饥饿和劳苦中度过,每个人都在祈祷着自由、自由,然而当真的救星从天而降时,整个牢房的人还是大吃了一惊。
乔看见了紧紧跟在沙利后面的甲桑。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乔,脸庞上挂起笑容,令甲桑不忍卒读。甲桑以最快的速度解开缚着乔双手的绳索,拉着他起身就走。
“还有我们哪!”余下的人眼睛里的希望之光渐渐灰暗下去,他们绝望地喊道。
乔已挣脱甲桑的手,去解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绳索。甲桑犹豫了一下,说:“时间不够,老弟们,快点吧!”
等彼此手忙脚乱地解开束缚,开路的沙利又第一个冲出去。可是这次不顺利了,他们遇上了回来换哨的巡逻兵。甲桑估计形势不妙,立刻把乔托付给一位稍显年轻力壮的人,嘱他立即带领众人先走,他留下断后。
猎人甲桑的枪法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他默默祈祷,继而连连撂倒两个。枪声一响,惊起更多兵团人马往这边聚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枪未响时,对面的人继续在倒下,他明白自己有了不明来路的援手。
黑暗之中,甲桑发觉不远处有两排发亮的牙齿在朝自己微笑。
“喂,大哥,我们来的有些晚啦,没欣赏到孤胆英雄的好身手!”
甲桑微微笑起来,他听出那是章代·云丹嘉措的声音。
紧接着他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那些声音里有兄弟夏布、天葬师麦尔贡、还有怪里怪气的阿府少爷阿·文布巴……
章代·云丹嘉措带着二十几骑强壮的马队已经排好最佳阵形,看得出拥有久经沙场的经验,他们的前面,已经有十几个敌人命归黄泉。章代·云丹嘉措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来奔袭的,这之前都是无功而返,还搭了几个弟兄的性命,可是这次他们与甲桑巧遇,甲桑已顺利救出了乔,真是天助斯人。
甲桑与章代·云丹嘉措彼此颔首示意,边打边退,当枪声渐远,他们已掩护乔脱离了险境。
胜利的马队朝营地奔来。乔兴奋得一会儿要骑在甲桑的马前,一会儿又要骑在章代·云丹嘉措的马前。
“乔!”沉默多时的甲桑忽然发现自己喊出了乔的名字!
记起乔的名字后甲桑继而记起了章代·云丹嘉措的名字和所有人的名字。几乎同时,章代云丹嘉措和阿·文布巴、夏布、麦尔贡等人都惊喜地发现自己也记起了周围队友的名字。此时此刻,犹如神秘的魔法突然被解除,所有的人都彼此忘情地喊起来。那丢失了很久的、温馨的、包含父母和喇嘛们深情祝福的名字,瞬间回到了兄弟和朋友们的唇边。
丢失的记忆又找回来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甲桑大哥,你是真正的英雄!”章代·云丹嘉措由衷地赞美道。
“不,没有你及时赶到,我一个人是救不出乔的!”甲桑说。
大家哈哈笑起来。甲桑和章代·云丹嘉措,两个部落的年轻人,曾有过隔阂和仇意的人,在这场深夜奔袭中,共患难了,共生死过,甚至胜过亲生的手足,他俩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