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秋天来临
一直到秋天来临时,乔仍然留在被侵占的章代部落。这期间,月亮营地曾经先后组织过无数次的解救,都没有成功。阿·格旺发觉自己已经老得不足以得到乔时,懊丧得几近不能自持,大厅里那把躺椅竟被他摇塌,牛棚也被暴雨冲垮,而他自己竟奇迹般地消瘦下来,两条胳膊上松弛的皮肤犹如肥大的袖子。一切都是那么不如意,他重新开始咬食指,那老疤上再添新伤,食指的模样便惨不忍睹。
章代·云丹嘉措多次找到老阿·格旺,对他说他们必须联合起来,否则乔是解救不回来的,章代部落也永远落在敌人手中,而长此下去,月亮营地迟早也会得到这种下场。
可是阿·格旺是个倔老头儿,他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爷爷能独自承担救护孙儿的责任,可是无论他亲自奔走,还是派人突袭,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云丹嘉措也有独自行动的时候。他得不到阿·格旺的支持,只好和伙伴们出发,几次想夺回乔,但也同样没有结果,乔被看押得很紧,因为乔一个人就能牵制章代和月亮营地两个部落,所以兵团把他作为一个很重要的人质,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将他送到城里。
昔日繁荣兴盛、人畜两旺的章代部落竟被改造成兵团的军马场,由一个骑兵连在看守。从章代部落的草场上,骏马们源源不断地被运送到城里,成为兵团准备占领月亮营地及附近别的部落的战备用马。这是令章代人极其痛心的事实。
前前后后的消息使得阿·格旺伤心已极,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新办法得到宝贝外孙乔了。为了乔,他茶饭不思,皮肉松弛,食指稀烂,他自己也讲不明白他疼爱乔的理由。但不能否认,乔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聪明、机敏,早熟而懂事,凡是结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似乎成了把章代部落和月亮营地凝聚在一起的粘合剂,无论章代人或是营地人,他们总是在谈论和关心着乔的安危,他们把他当作了唯一的自由的希望。
渐渐地,解救乔的事情成为营地里的头等大事,所有的年轻人都愿意为此出力。他们不仅仅出于喜欢乔的原因,而是这种喜欢愈强烈,对兵团的行为就愈仇视,这种仇视渐渐衍变为昂昂扬扬的斗志,促使他们急躁地需要一位带头人带领他们奋勇上阵,一展杀敌的风姿。
只有章代·云丹嘉措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知道最后的胜负取决于这种斗志。
章代·云丹嘉措来到阿家大院,成为阿·格旺大厅的客人。他对老主人说:“我们的联合目前看来是无效的,归根结底是缺少一位带头人。”
阿·格旺对这一问题不置可否:“怎么,我不是月亮营地的头领么?你难道不是章代人的老大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云丹嘉措道。
有茜达照顾生活起居的云丹嘉措不再像过去那么咄咄逼人了,他温和有礼,举止大方得体,他在阿家大厅里侃侃而谈:
“月亮营地当然有你,而章代部落也当然有我,但我的意思是说两部落联合起来就应该有个比我们两人都高明的、让现在的年轻人都服气的人当首领,这样乔才有希望。”
阿·格旺听到乔的名字,叹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我说的是除了我们两人之外的第三人。”云丹嘉措说。
阿·格旺望着他的客人,面露难色。
云丹嘉措慎重道:“我说的是甲桑!”
“不!”阿·格旺立刻跳起来,他反对道:“他是我们营地的罪犯,我们正要让他回营地接受惩罚呢,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带领年轻人,成为年轻人的典范呢?”
云丹嘉措耐心地解释着自己的理由:“我们先找到甲桑怎么样?他是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人,也是营地里最强壮的小伙子,我们不能没有他的帮助。”
阿·格旺说:“他是杀害我女儿的凶手,我怎么能饶恕他呢?”
云丹嘉措说:“可他也是您的儿子呀。”
阿·格旺顿时无言以对。
这是他一生的秘密。那时尼罗年轻漂亮,自己为了得到她的芳心花费了多少心血呀,他总是一有功夫就钻进她的小酒馆里,老天不负有心人,尼罗也终于对他情有独钟,把少女的爱情献给了他,她为他生育了孩子,尽心尽意,不求名分。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她的感情,先是为了阿氏那虚伪的名份而入赘阿府成为新贵,后又再娶年轻美貌的娜波为妻。如果尼罗第一次原谅了他的话,那么他第二次自私自利、贪图享受的作为便无法再让她视之为小事了,他使她伤心已极,她是伤心而逝的,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除了阿·格旺本人。
阿·格旺懊丧地想到,自从尼罗去世,他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那头白尾牦牛成了所有事情的焦点,他把它放生,紧接着又送给甲桑,可是兵团的人却劫了一把,竟然促使甲桑杀死了阿·玛姜,她可是他的亲妹妹呀,他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或许这一切都是那头白尾牦牛在作怪吧?自己辜负了尼罗,她就变成牦牛来报复我了,来报复吧,总之这是我的错,怪我自己,可你不能让玛姜死掉呀,她是个好姑娘,所有的人都喜欢她。
一想到甲桑,阿·格旺的心绪是复杂的。当初尼罗怀着这个儿子的时候,他们俩是多么高兴啊,他是他们感情的真正结晶,阿·格旺一心想使他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可是生活后来改变了,他没有为尼罗的孩子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爱心,她的孩子们的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
尤其是甲桑,他为什么那么忧郁呢?可是他骨子里那一股倔犟的脾气多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啊!那时他傲慢而坚强,什么事情都不会屈服,因为那时年轻,年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年轻能使人干劲充沛,精力旺盛,年轻还能把乔夺回来,把占领章代部落的兵团赶出去……这一切,看来只有年轻的人才能干得了。
阿·格旺最终承认了这一事实。
“好吧,我们去求他,但有一个条件,战斗结束后,不管胜利与否,他都必须离开月亮营地,一方面是对他的惩罚,一方面他也有责任对自己所做过的事反省。”
当云丹嘉措和阿·格旺找到甲桑的时候,甲桑刻好的玛尼石已堆放成一座颇具规模的经石墙了。那是他花费了好几个月的辛苦和心思的结果。三个人面面相对,一时都觉得无话可说。
云丹嘉措首先开口道:“大哥,上天让我们有了亲缘关系,我想是让我们团结起来一致对敌的。”
“这种关系并不是我想要的。”甲桑看着阿·格旺说。
阿·格旺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了,但他还是硬撑着,为了乔,为了月亮营地,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年轻时代。
“这不是你的错,小伙子,但你也不必以此为理由拒绝年轻人应该承担的责任。”阿·格旺硬邦邦地说。
甲桑毫不客气道:“算了吧,你的假慈悲我已经领教够了,像你这种人,不配谈什么责任。”
这时,云丹嘉措插口说:“大哥,现在不是说这种气话的时候。过去的事情我们虽然无法理解,但我想阿妈她老人家不会喜欢这种谈话方式的。”
说到尼罗,阿·格旺和甲桑反而都激动起来。甲桑道:“你辜负了她,你从没有给过她幸福,她的一生都是在寂寞中度过的,你知道吗?她从未笑过,从未笑过!”
“呸!”阿·格旺大怒,“她那么善解人意的女子,怎么会生你这种不孝之子!她天葬的土地就要被敌人侵占,你还在说什么幸福!难道失去土地就是幸福吗?”
章代·云丹嘉措看他俩话已到此,知道没什么可谈的了,他只好说:“你们听我说两句,虽然阿妈的事对你俩都很重要,都需要说清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大敌当前,小头人的生命危在旦夕,营地如果还不赶快组织人马进行反击,那么很快就会和我们部落一样物是人非,任人宰割,我们大家只好去做兵团的奴隶了。”
阿·格旺和甲桑这才静下来。
他俩互相充满了怨恨,认为是对方让那位在他们生命中占有很重要位置的妇人失去了幸福的保障。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早已失去对生命的依恋,离开的时候竟没有任何只言片语,谁能对她的行为作准确的猜想呢?
甲桑玩弄着手中的刻刀。
这几个月来,这把刀使他完成了自己的赎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自信心和责任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只是为了赎罪而活着,对弟妹不管不问,既不知夏布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茜达是否幸福,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小伙子,有着英俊的外貌和善良的心肠。他似乎打算就这么度过一辈子,平静地、跟别人和营地毫不相干地度过余生。
可是阿·格旺的到来重新点燃了甲桑的怒火。他知道自己的仇恨已经埋藏了很多很多年,难以一下子就被说服。
云丹嘉措缓缓道:“大哥,你要像一条孤狼一样生活下去吗?我钦佩你战胜孤独的勇气,可是营地的马队现在需要你来做头领,需要你的智慧和胆略,我们等着你来带路呢!再说小头人是多么喜欢你呀,他的话题一刻也没离开过你。”
甲桑沉默着。
阿·格旺有些急了,他焦躁的声音在甲桑空荡荡的帐篷里显得有些刺耳,他说:“你不考虑他的安危我也怪不得你,但是你总得考虑整个营地吧?他们稳住邻居部落的目的,就是在为攻打我们部落作准备,你身为一个强壮男儿,不为部落出力,生来何用?”
“这些话留着给你那位花花公子说去吧,或许对他更合适!”甲桑冷冷的态度使得阿·格旺和章代·云丹嘉措都无所适从,他们再也找不出更妥善的语言来劝说甲桑了。
甲桑望着他们离开时无趣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那只缓缓倒在他枪口下的雪豹。
那只孤独的、远离同伴的雪豹,在它独步天涯的时候,却被一颗罪恶的子弹射中了。这颗子弹是自己射出的,不为什么,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虚荣心的满足。
他至今记得那雪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放射着无与伦比的高贵的光芒。那是英雄的眼睛。而他自己,因为取了这英雄的性命,因为不可为而为之的杀生,竟成了年轻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可是如果那群雪豹早早就出现在它周围的话,自己是不会贸然开枪的,因为它们是群体,群体的力量是无穷的,不可低估的……
显然,他是那荒唐事件的轴心。
那雪豹缓缓倒下。生命的可贵在于孤独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