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转生
此时的甲桑正在玛尼石堆里刻着六字真言。他把“哞”字染成白色,“玛”字染成蓝色,“尼”字染成赭红色,“叭”字染成绿色,“咪”字染成紫色,“哄”字则染成黑色。
现在,这块新的经文板已经完成了。这是些有着特定含义的文字和颜色,甲桑按照古老的传统将它们组合起来,尽管他刻石板的时候技术还很糟糕,布局也不精明,但他那份认真的精神和执著的刀法使他的作品显得完美起来。
他已经这样刻了七七四十九天。
无论阴晴风雨,这七七四十九天他都在露天里盘腿而坐,抱一块石板,手里的刀子便开始运作起来,有时他会把石板打扮得祥云四起,莲波袅袅,六字真言的中间会有一座释迦佛祖的彩绘真身,有时他的石板上只有朴素的字句和单纯的色彩。不管怎样,甲桑都在用一颗真心来对待。
他就生活在这些石板中间。他的面颊渐渐消瘦,但他的刀法却日益精熟,石板在他的手下也变得柔软易刻,他自己也愈来愈像一位精于此道的艺人了。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个老人也天天都在聚精会神地刻着石板。甲桑在每个黎明都能在玛尼石堆的入口处碰到这位老人。尽管甲桑以年轻人的身份向他鞠躬问安,但他从不回报一个笑容。甲桑不明白他在赎什么罪过,这世上还有什么罪过比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更叫人无法原谅的呢?
自己的罪过是无法饶恕的……
甲桑望着这块刚刚刻成的石板。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远远地,有三骑人马在朝这个方向走来。
甲桑眯缝着眼睛朝路上瞧了一眼。渐渐的,他认出了他家的老马,老马上是夏布,随后跟着的是茜达和麦尔贡。
三人走近前下了马。茜达先奔上来,她心痛地望着哥哥,说:
“大哥,你太憔悴啦!”
甲桑一眼看清妹妹头上的辫套,再望望紧紧跟在她身后的麦尔贡,道:“你们办过婚事了么?阿妈丧期未满啊……”
“不是我不是我,你问她好了。”耳朵上结着疤的麦尔贡立刻解释,他朝茜达道:“你自己快说呀。”
这时半天不吱声的夏布打岔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来找大哥又不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大哥,你离开营地后,我们才知道你到阿家发生的事情,那姑娘死了虽然可惜,但也是她的福短命薄,不能完全怪得了你。再说你在这里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玛尼,也算尽了一份心,罪过是该赎完了,你跟我们回营地吧。”
甲桑说:“她是个好姑娘,是我害了她。”
夏布说:“你不能老是为了赎罪就逃避现实,你不是说我们兄妹们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阿妈好好地重新转世吗?可是现在她老人家的灵魂还没有超生,你就耽搁在这儿,不回营地,什么事都不管,叫我怎么办嘛?”
夏布抱怨着。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满意过。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心烦,他宁愿跑到远远的地方去打一仗。
茜达说:“大哥,我梦见了阿妈,她的模样那么清晰,我心里难过得很。那头白尾牦牛还在营地附近转悠,我们总不能让她整天这么呆一辈子吧。”
麦尔贡咬着嘴唇,不吱声。
如果是从前,他会立刻支持茜达的建议的,因为茜达是他的未婚妻,他有义务使她的愿望成为现实,可是现在她不再是自己的亲人了,她和他的生疏日渐增多,他也从此一见到她就感觉到别扭和不安。
甲桑沉默着,轻声说:“你梦见她老人家了么?”
茜达点点头,朝麦尔贡打个手势:“我特地请来了他,他是我们附近最好的天葬师,也是我们兄妹的朋友,我想他会帮助我们的。”
甲桑打断她的话,奇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丈夫么?”
夏布哼一声:“她要嫁给知根知底的天葬师就好啦!”
甲桑对于夏布对麦尔贡看法的改变有些迷惑,他知道夏布一向是最反对茜达嫁给麦尔贡的。他把目光投向茜达,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茜达如一朵静静开放着的鲜花般绽放着迷人的光芒,可是这光芒并不是洒向麦尔贡的。她说:“大哥,你走后营地里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下子也说不清,但是我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由于全部落集体的失忆症,致使茜达无法一下子说清丈夫章代·云丹嘉措的名字,只好简短说道:“是咱们邻居那个部落的,大个子,喜欢戴和你一样的宽沿呢帽。他是个好丈夫,你以后会知道的。”
是那个陌生人!
甲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吃惊地望着妹妹,没想到她会把终身如此轻易地献给一个陌生人。但是从表面上看上去她似乎是幸福的,她面颊红润,有着完美的少妇特有的风采。
夏布又哼道:“她是自作主张,世上也有这样自作主张的姑娘!”
茜达坚持道:“我知道阿妈是同意的。”
“别以阿妈的名义。”甲桑制止她。
茜达委屈地低下头,她说:“是真的么……”
麦尔贡是不情愿看到茜达受委屈的,尽管他俩已从未婚夫妻变成了一般朋友。他摸摸左耳上的伤疤,道:
“离营地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女药人,老人们说她拥有一种古老的神秘法术,她能运用那法术打开一条通道,使灵魂安全逸出的通道,如果你阿妈附灵的那头白尾牦牛请那位女药人施行法术,那她老人家就可以早早转世了。”
“女药人?”甲桑问。
夏布答道:“我们见过她。她的模样很吓人,但既然她能让阿妈及早转世,吓人不吓人的,这些都没什么。”
麦尔贡说:“据说她很早就在营地附近,老人们都认识她,她会调制各式各样的药,会让反目的情人重新相爱,还能使动物起死回生呢,总之她的能量大得很,这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无法理解的。”
“女药人……”甲桑自言自语道,“以前好像听母亲说起过,她有很大年纪了吧。”
“大得不能再大了。”夏布说。
三个人终于劝说甲桑动身带他们到女药人处。
青天白日下,他们为找女药人扎的帐篷还是费了很大的劲。四个年轻人中唯有甲桑没有见过药人,其他三个人说的都不是一个地方,夏布和麦尔贡都执意寻找他们各自记得的那地方,可是找来找去都不是,直到茜达找到为止。
女药人竟然把帐篷扎在乱石丛中。这是奇怪的选择。
她的帐篷顶上冒着热闹的炊烟,帐外既没有看守犬也没有马匹、羊圈,只有帐篷孤零零地立在烈日下。
甲桑等人远远下马,步行到帐前,问一声:“我们能进来吗?”
“进来吧。”回答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甲桑进门一看,原来帐篷里只有娜波一人。她身穿黑色条绒袍子,全身上下没有一样金银首饰,看上去朴素而端庄。
他们彼此都感到非常吃惊。娜波道:“请进,请坐吧。女药人出门去了,她会很快回来。先喝口热茶吧。”
娜波熟练地从灶上取下壶,给每人倒一碗茶水。看上去她对这里很熟悉,这不由得让客人们产生种种疑问。好奇的麦尔贡脱口问道:“不知夫人怎么会在这里,您是来求药的么?”
娜波看了一眼甲桑,说:“当然,我来这里开始是求药的,你们都知道,我家老爷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段时候的种种变异,我是来求调理身体的神药的。可是现在来的次数一多,感觉就不同了,我和女药人在一起感到很温暖,就像在家里一样。”
大家听到此话,也不便再多问什么。甲桑低头只管嘘嘘地喝茶。
正在这时,晴朗的天空忽然风声大作,紧接着昏暗一片,滚沙走石重重地敲击着帐篷的马脊式顶篷,呛人的尘土气味从门帘外滚滚卷来,直冲眼睛和鼻腔。
几个人擦着眼睛揉着鼻子,再一看,只见娜波笑眯眯把一碗茶恭恭敬敬地献给坐在灶台后面的一位老妇人。
老妇正是女药人。她是随着狂风一起进入帐篷的,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进来的。娜波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在座的也只有她平静对待了老妇的到来。
甲桑呆呆地望着老妇接茶碗的手指上的五条指甲足有半尺长,那指甲枯黄干燥,长长地卷曲着,指甲尖卷向手心里,使干瘦巴巴的手指显得更加细长,看上去如同一只黑色的巨大蜘蛛。
她喝茶的声音很大。她就这样粗声大气地喝完了第一碗茶。这才举起手指甲撩开眼皮,抬眼看看客人们,说道:“我知道你们来这里的意思。你阿妈走的时候不放心,为的就是要你们学会遇事冷静处之,互相照顾,像个一家人的样子,毕竟是一家人嘛……”
甲桑激动地问道:“您认识她老人家?”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女药人整理着帽子,她戴着一顶造型奇特的帽子,帽檐下垂着乱蓬蓬的头发,长至膝盖。她的大半张脸都被头发所遮掩,剩下的窄窄的面颊上显露着悲天悯人的神情。
她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但是她一直不听我的劝告,爱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这是命,命是不可改变的。”
甲桑兄妹三人其实都前前后后知道了他们的母亲一直都在等待着阿·格旺,可是他们从没有在一起提起过这个话题,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兄妹知道。
“还有谁需要不属于他的爱情呢?你怎么样?”
药人突然问麦尔贡,使麦尔贡措手不及,但他是个讲求现实的人,他知道茜达的感情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宁愿真实地面对现实。
“不,我相信上天的安排。”
药人说:“这就好。你们去请喇嘛为你们的母亲祝福吧,明天是个好日子,我将在明天帮助她的灵魂重新转世。唉唉,一个轮回又结束了,愿她转生到她想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甲桑兄妹引着白尾牦牛来到丹丹加罗山下。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是吉祥的、令人感到愉悦的好天。
女药人身穿一件不辨颜色的外套,膝盖上满是肮脏的油腻,她端坐在一块整齐见方的白色大石头上,手里握着看不端祥的工具,她指示甲桑兄妹站在山下等待。
甲桑兄妹已在寺院布施了酥油、金钱和茶。酥油灯已点燃,切吉喇嘛为首的诵经者们在经堂里开始了仪式。
喇嘛们的铜铃响了起来,他们把世上最美、最吉祥的语言说给那位一生受尽苦难的女人听,她是需要这种美丽的语言的,她走在中阴的路上,耳畔响着歌声和柔声细语的声音。她的一生已经完结,她要带着美丽离开这个暂寄过身躯的世界,她没有什么可以遗憾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道路了……
嗡嗡的诵经声持续着,那声音慢慢飘上山来,伏在地上的甲桑兄妹们听到了发自土地深处的声音,充满了金属的低沉而永恒的气息,那是善的、真的声音,将使他们的母亲获得新生的声音……
一直到傍晚,一直到黛色青山被夜幕环绕,女药人对白尾牦牛施行的神秘而又古老的法术这才宣告结束。她叫来甲桑,让他把牦牛牵到草地上,令它自由行走。
白尾牦牛的两支犄角上重新扎着一条长长的崭新的红色绸带,它被甲桑放脱,“嗥”一声,很快消失在草地深处的夜幕之中了。
“它真正自由了。它被上天选为放生牛,这是它的福气。”略显疲惫的女药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