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丧期中的幻象
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阿家大院不像平日那样有早起的人。仆人们都睡着,似乎被噩梦魇住了。而主人阿·格旺自从阿·吉出走后,便把睡铺搬到了牛棚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夜晚是怎么度过的,更不知他这种举动是为了阿·吉还是为了白尾牦牛。
娜波在这天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早起,平常总是她督促仆人们尽早起身分配一天的任务,可是今天显然已经过了这个时间了。
躺在牛棚里的阿·格旺被一阵痛楚击醒。早晨的阳光正在他的头顶上照耀。醒来的阿·格旺看看日头,顿时明白了那阵痛楚来自刚才的梦里,在梦里他被一个神秘的女人用锤子狠狠地敲着额头,一下又一下,直到他醒来。
那女子他是熟悉的,可是他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熟悉的面庞近在咫尺,她发怒的样子那么可爱,她的名字几乎就在唇边,可是,他呼唤不出来。
醒来的阿·格旺依然像睡前一样抱着右臂,缠着布片的食指已经结上了厚厚的黑色的血痂,这是他不顾一切咬嚼的结果。他咬嚼的时候几乎是疯狂的,他把食指咬嚼得血稀一片,要不是女儿玛姜及时给他包上布片,他会接着把别的指头也搞得惨不忍睹的。
但是手指的疼痛抵不过头部那阵剧烈的痛楚。
阿·格旺双腿伸展地躺在草料铺成的简易睡铺上。这模样似乎从阿·吉离开时就没改变过,阿·吉走时,他就是这样坐在草料上,伤心地望着她离开阿家大院,他的惊讶自不必说,难道这营地里还会有对阿府的荣华富贵表示出如此蔑视的人吗?
阿·吉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阿·格旺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无论怎样,阿·吉会回头的,她会带着乔,带着他真正的孙子,回来请求他的原谅,请求得到他的庇护,因为月亮营地再也没有别的人能给予她们母子相应的地位和尊严了。
阿·格旺端详着自己的睡姿,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双腿伸展的样子是那么绵软,似乎没有筋条和骨骼,对外界毫无防备,是那么软弱可欺……
这不是他过去应有的模样。
阿·格旺沮丧地抱着右臂。早晨的阳光使他的眼睛眯缝起来,他似乎才明白这又是一个白天的开始。
可是仆人们都到哪里去了?还有娜波,可怜的女人,现在他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他们将相依为命到终老吗?
阿·格旺抬头望望空空的牛棚。自从那头白尾牦牛被老头子解脱成放生牛后,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无法无天的甲桑悄悄劫走乔,他不但姑息了甲桑,而且还把牦牛白白送给了他,可是那小子竟然返回身杀死了阿·玛姜——如眼珠般宝贝的女儿……
一想到玛姜,阿·格旺老头的心就痛起来。他颤颤巍巍挪动着,身下的草料发出悉悉沙沙的声响,他肥胖的身躯在牛棚里可笑地转来转去,最终他决定先到娜波的房里看看。
娜波的房门大敞着。
当阿·格旺的双脚跨进门槛时,他奇怪地看见娜波呆滞的目光望着门外。
阿·格旺望着那张朝夕相处的面孔,却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听到娜波嗫嚅道:“真对不起……”
“什么?”做丈夫的腆着肥胖的腹部,费劲地挪进房中,汗水从那张忍受着疼痛的脸上流淌而下。
娜波睡眼惺忪,一丝惊恐停留在眼神深处,她神色不安的模样使阿·格旺的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他柔声道:“什么?”
“真对不起……我刚起床,好像被什么魇住了,我竟然想不起您的名字来……”娜波惴惴不安道。
阿·格旺把一件晨衣披在妻子肩上,将她的秀发从衣领下捋出,说:“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赶快到……那个部落叫什么来?你得到那里去一趟,告诉……头人——他叫什么名字?瞧我这脑袋,今早做了个噩梦,什么也说不周全——你得告诉他我们需要他的帮助,最好请他到我们……营地……”
阿·格旺说着,渐渐感到嘴巴的力不从心,他竟然说不出自己营地的名字,一种稀有的、凉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那是恐惧。
“糟啦……太糟啦……”阿·格旺最终叹息道。
娜波扶着丈夫的胳膊,身不由己地倾靠在他的身旁,她简直没有力气站立了,忘掉最亲密的人的名字,无疑是可笑的。
“我想起一件事,那位……喇嘛曾经说过,我们要丢失名字,现在看来是真的啦……我没有睡着吧?”阿·格旺说,他要求妻子使劲掐掐自己的耳朵,娜波眼泪汪汪地掐着他,那只曾佩戴过珍贵九眼石髓珠的耳朵顿时热辣辣的,他感到了疼痛,那么,这不是梦境,而是真的了。
“来人!快来人!”娜波夫人绝望地喊起来。
仆人们应声来到,他们眼里的主人一改往日尊严,显得六神无主。他们在见到主人的时候总是要问安的,可是今天却想不起主人的名字,或许是被主人的神情吓着了吧,他们有意低下声音,含混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吩咐?”
娜波夫人绞着双手,在鲜艳的猩红地毯上走来走去,她极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去请那个部落的头人就是!”阿·格旺急躁不堪,他又开始使劲咬手指了。
只有娜波意识到丈夫要请的头人是谁,但是仆人们并不知道,与月亮营地远远近近相邻的部落也有好几个,主人要请的贵客是哪个部落的头人呢?
娜波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无法帮助丈夫回忆起他需要的那些名字,那些曾经亲晰可辨、还留下过气味和声音的名字,难道瞬息之间就消失在空气里了吗?
他们一点点确认到,他们在无知中度过的前一夜,是魔鬼的晚上。
娜波用黄金和牛奶清洗了阿·格旺的眼睛,也清洗了自己的眼睛。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清眼明,不致在失去记忆的时候出现什么误差。
娜波收拾好洗过的奶水,把它放在干净的地方,以备下次再用。她做着这些,心里仍没有把握,望一眼阿·格旺,丈夫正急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他还在徒劳无用地回忆着他想要见的那位头人的名字。
“我想不起所有人的名字!我竟然想不起所有人的名字!”阿·格旺最终瘫倒在躺椅上,臃肿的身体顺势拉倒了松木瓶架上那尊庞大的珍贵野牛头骨,只听一阵闷声乱响,野牛头骨的黑色犄角深深杵进地毯里。
野牛头骨上两只黑洞的眼睛望着茫然的人类。
宁洛头人被请到阿府,他的故作镇定也掩盖不了一脸惊慌,他与主人拉拉手,互相道了吉祥,但是那样子却十分别扭。
阿·格旺首先开口道:“请原谅我想不起您的名字,但我是认得您的,这毫无疑问,只是,我过了一个不祥的夜晚,这个夜晚让我忘掉了所有人的名字,甚至连部落、营地的名字都不记得,您是无法想象这种惊人的情况的,请您不要见怪才好。”
宁洛头人早已瞄见放在一侧的盛着黄金和牛奶的青花瓷碗,他暗暗舒一口气,这正是他出门前反复用过的,他在用这特殊的液体涂抹眼睛时,心中的茫然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现在当他一眼瞄见阿府主人也在使用这种传说中神乎其神的药水时,便坦然起来。
“我当然不会介意,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宁洛头人说,他停顿片刻后,继续道:“也请您原谅我记不得您的名字,这是我无法解释的,因为我既没有做什么噩梦,也没有得罪过神灵,即便梦魇经过,也不会跟我纠缠,可是我也奇怪地患上了失忆症……这、这、这突如其来的病……”
宁洛头人开始结结巴巴,他话音未落,阿·格旺便释然于怀,原来失忆的不只是他和他的家庭成员,远在宁洛部落的人们也陷入了这种恐慌,他没有理由再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了。
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失忆症袭击了月亮营地内内外外的所有人。
一夜之间,所有的名字都丢失了,不知是随风散去,还是沿着达佤曲河流走的。人们彼此望着熟悉的面庞,却记不起对方的名字,甚至连形形色色的绰号也忘记了。
阿·格旺说:“好啦,不管怎么说,我是认得你的,你也是认得我的,让我们暂时就忘掉彼此的名号吧,但愿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如果我们想些办法,或许我们会从如此尴尬的境地中摆脱出来。”
宁洛头人点头称是,他俩第一次在同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阿·格旺又说:“不久前我们寺院的一位喇嘛曾预言我们会丢失名字,最糟的是我们还会丢掉营地、部落的名字,您想想,好端端一个地方丢掉名字,这是多么可怕的兆示呵,名字丢掉了,还会丢掉什么呢?会不会一切都要丢掉啊?名字都没有啦,还能剩下什么呢……”
阿·格旺说着,两人同时瞪大眼睛,眼睛里充满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他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快请喇嘛为我们祝福吧!”
对此早有预言的切吉喇嘛似乎成竹在胸,尽管他也不能幸免地忘却了自己和别人的名字。他望着寺院上下的阿卡们惊慌奔走、四处相告失忆之痛的情景时,喃喃自语道:“我们都会陷入黑暗的恐慌,但蒙昧的时光不会久长……”
“哞玛尼叭咪哄!”切吉喇嘛转身朝高坐于莲座之上的千手千眼观音金身深深拜下,双手合十,分别在心脏、嘴唇、额头三处碰触,以示对本尊佛的心、语、意三种供养,他一次次拜下去,直到膝盖和额头不能承受身心之重。
“愿神圣观音尽展无数慧眼,运用无限力量,显现无穷智慧,拯救无知人民于蒙昧苦海……”
当日,已经为此做过精心准备的切吉喇嘛召集各位弟子,在威严的大经堂开始举行集体祈祷仪式。切吉喇嘛早已闭斋三日,净沐后朝西方叩拜,尼泊尔檀香的香火燃起来,达日神山南麓的柏枝架起三角形的火供,他的弟子们敲着锣鼓,铜钹声清脆入耳,皮鼓的回响振聋发聩,顿时令人心清目净,随着嗡嗡的诵经声,切吉喇嘛开始了驱魔仪式。
与此同时,正在刻玛尼石的甲桑抬头望望天空,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天空依然碧蓝如洗,远处几只黑色的鸟儿飞翔而去,耳畔传来清晰的鸟鸣,那位老人也一如既往地坐在另一堆石板旁埋头挥舞着刻刀,一切看在眼里的都似乎跟往常一样一成未变,可是突然袭上甲桑心头的感觉却真实地告诉他,有些事情正在改变着。
他放下刻刀,站起身,来到老人面前。他俩从未搭过一句话,但是今天甲桑不得不把奇怪的感觉倾诉给老人了。甲桑说:“辛苦啦,大叔。我觉得有点不对,我竟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老人仍然刻着,不过刻字的速度显然放慢了。他说:“我也正在回忆自己的名字,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我得把这些石板刻完才行。”
老人说完,重新埋头刻字,他的两只手上青筋暴突,伤痕累累,看得出是长期搬动锋利的石板所致,他刻出的六字真言别具一番魅力,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甘味。
“您刻的真好!”甲桑看了一会儿,坦然道,“您说的是,名字对我有什么重要呢?我在这里刻玛尼,或许正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名字吧!”
甲桑说完,回到自己的石板旁,重新拿起了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