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
茜达端直地坐在灰色小帐篷的里侧。她戴着发套,模样就像等待夜归丈夫的年轻妇人。
她这样坐着,等待着云丹嘉措的归来。她似乎非常了解他,她知道他不会一去不返,不会让她如此空空等待。她不是已经成为他的妇人了么?因为她已为他戴上发套,母亲留下来的、朴素端庄又仪态万方的、妇人戴着的发套。
只是他还没有看到,只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未能充分体会到茜达的女性魅力,但是他会看到的,只要他回到这顶灰色帐篷,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茜达就这样端坐在将要升起朝暾的荒原中。无论麦尔贡还是夏布都不能使她改变突如其来的想法——谁还能改变命运呢?这就是茜达的命运,是由云丹嘉措从月亮营地之外带来的、令茜达在瞬息之间决定了一生的命运。
茜达坐在自己的新家中。新家里一无所有,甚至连男主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是茜达却是满足的,她的心里满满地装着爱情。
帐篷的门帘忽然掀动了。茜达以为是风,就在她转身望着门帘的时候,却发现姗姗而进的是自己的母亲。
“阿妈!”茜达轻声唤道。
尼罗老人穿着她经常穿着的黑色条绒长袍,腰间甚至还别着一串钥匙,她的头发依然黑漆一般散发着光泽,她的眼睛依然像从前一样慈祥地望着茜达。
“我可怜的女儿。”尼罗说。
茜达一直倔犟地紧闭着的双唇终于裂开,在母亲面前,她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茜达哭了,她的泪水滴落到母亲的双手里。
尼罗捧着女儿的面庞。这张她无比钟爱的、展现着自己曾经青春过的面庞。除了美貌和苦难,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女儿了。
茜达感觉到母亲那双冷凉的手掌在她的脸庞上滑动,女儿的眼泪就这样被母亲慈祥的双手抹去了。夜里的冷寂,荒原中的寥落,都在母亲的到来中渐渐淡去。
“我最放心不下的女儿……”
尼罗说。
是的,儿子们总会寻找到解决苦难的办法,可是女儿呢,除非拥有爱情,除非拥有一个倾心相爱的人,否则这一生都将白白地浪费掉了,就像自己一样……
茜达的眼泪汩汩而流,她断断续续道:
“我在等他,阿妈,他叫云丹嘉措……”
尼罗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女儿,他叫云丹嘉措,家住遥远的东方,如果你愿意让他回来,他就会回来,我相信你,他是个好小伙子。”
尼罗的回答使茜达非常满意。除了母亲,她没有人可以诉说,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自己无法解释清楚的情感,有谁能知道呢?又有谁能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消解忧愁呢?
“到这里来。”尼罗说。
茜达听话地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就像从前许多个日日夜夜一样,茜达就这样偎坐在母亲的怀中,眼前是一灶热火,火上有时是奶茶,有时则是香气四溢的都麻——一种拌有蕨麻的稀食。
哥哥们都不在,只有母女两人,这是最好的时刻,母亲虽然不曾说什么,但这却是最好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长久地留在了女儿的心里。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尼罗说。
茜达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她知道自己幼年的时候,母亲还很年轻,还有着同茜达现在一样动人的美貌。可是母亲的一生都是寂寞的,她把房子盖在营地的边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从不和营地的妇人们来往,她只是出于生活所迫而经营起快乐酒馆,所有的时间,尼罗几乎都花费在家庭和酒馆之间,她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嗜好。
而茜达就是这么长大的。她从未见过父亲。
尼罗一手带大了三个孩子,甲桑、夏布和茜达。可是这三个孩子都没有名誉上的父亲。这个家庭是由母亲与孩子们组成的。
这是尼罗的秘密。
一直到尼罗带走这个秘密的那一天,茜达才后悔起没有追问过,现在女儿有这个机会了,她不想再错过。
茜达偎着母亲的面庞抬起,她看清母亲因为操劳和忧伤而疲惫的脸孔,蒙着一层淡淡的烟灰色,挺拔的鼻峰勾勒出顽强的个性,隐隐而现的呼吸使女儿倍感温暖。
茜达说:“如果我有个父亲,我会怎么长大呢?”
尼罗对茜达的问题似乎并不感到吃惊,她好像知道女儿会这样提问的。她说:
“你有父亲,但是又能怎样呢?你长大的时候他一直都在你身边,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可是他为了别人离开我们了。你大哥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可是一直到你和你二哥长大成人,他都没有来,他为了别的事耽误了,并不是他不愿意来,他是喜欢你们兄妹的父亲。”
茜达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她一下子就明白母亲错了,就像现在她正在犯的错误一样,虽然茜达对自己的错误执迷不悟,可是对母亲的错误却一矢中的。
“阿妈,您是说他抛弃我们母子了么?”
“不!”尼罗立刻说:“不是这样,你说错了,他从未抛弃过我们,只是我自己的命太弱了罢……”
茜达说:“我们兄妹三人都长得像您哪!”
尼罗满意地笑起来,她的微笑轻盈而飘忽,像一阵风掠过脸庞,那曾经惊人的美丽也在瞬间奇异地重现于双颊上。
“那是我的福气吧……”她说。
作为母亲,尼罗已经知足了,两个从小就知道贴补家用的儿子,还有一个乖巧的女儿,若不是茜达的长大,快乐酒馆肯定在她老去之前就关闭了。
茜达又说:“我的父亲,他住得不远么?”
尼罗点点头,往事重新弥漫于眼前,那是怎样的往事啊!
“不远,一点都不远。你小时候,他还来抱过你哪,他把你叫做他的洛洛宝贝,给你送了一件护身银符,还带你出去遛马,这些我都记得的,有一年降大雪,你的护身符就是那年丢掉的。”
茜达听着,又问:“他个子高么?像我大哥么?”
“傻女儿,只有说儿子像父亲,哪有说父亲像儿子的呢?”
尼罗微微笑道。
“甲桑的个头太像他啦,只是甲桑瘦些,没有你们父亲那么魁梧。你父亲身板结实,老了后还常常骑马出门,有时候我在山上看见他,他的白马就像一阵白色的旋风,带着他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快着哪,到老了也不改改那急性子。”
茜达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画面,骑着白马的父亲英俊而潇洒,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奔驰,有时他是一阵白色的旋风,有时又悠闲如湖边的云朵——这就是有关那位陌生父亲的一切吗?
“那时他常到酒馆来。”尼罗说,“他是酒馆的常客,常常帮助我干些力气活,他是个好人,但是他没法子跟我们一起生活。”
“你们在酒馆里认识的吗?”
茜达问。现在她知道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又来了。原来,她同母亲一样,在酒馆里认识一个男子,把他当作好人,然后就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生活。
“是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在哪儿认识呢?”尼罗说。
帐篷外是寂寥的夜空。母女俩相依而坐,沉默了许久。
茜达突然打破沉寂,说:“我不记得他了。”
尼罗看看女儿,说道:
“怎么会呢?你是认得他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明确这一点,这是我的错,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父亲,他会得到你们的谅解的,是吗?”
茜达艰难地问:“是阿·格旺大叔吗?”
尼罗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点点头。
“是他,这就对了。”茜达说。
尼罗的目光中似乎有些歉意,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一生已经如此度过了,到头来连女儿也不愿意认那位父亲。
茜达说:
“这就对了,你宁愿让灵魂也转到他家的白尾牦牛身上。”
“不是这样。”尼罗无力地争辩道,“我放心不下你们兄妹,我不能就这么走掉呀。”
茜达说:“我们都长大了,我们根本不需要他。”
尼罗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女儿的脸上。女儿的确长大了,有着非凡的美貌,戴上发套的模样是那么娇艳动人,可是她一直缺一位父亲,她的成长过程因而缺少了很多应有的成分。
“这是我的错。”尼罗又一次说。
“我不是在怪你,阿妈,只是我没法和阿家那两位小姐比,对吗?阿·吉和阿·玛姜,她俩有姓氏,不为生活发愁,她俩和我有很大不同。”茜达结结巴巴道。
尼罗说:
“是的,我想你是没法和那两个姑娘比较,她俩有个富裕的母亲,阿·格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娶了她,我苦苦等待却毫无结果是因为我不能给他一个姓氏和一个大院。”
茜达吃惊地望着母亲。她从未听说过这些。
“可我得整天站在酒柜前,强装笑脸迎接酒客,还要上门去讨酒钱,我何苦呢?我得养活你们兄妹呀。”
尼罗说道。那些从前的苦日子,那些从未吐露过的声音,在顷刻之间,竟倾诉给了她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的宝贝女儿。
“我这样一直等待,一直等到那女人给他生养了三个孩子,一直等到那三个孩子长大,再等到那女人得重病死去,我才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我的孩子们可以有个父亲了。可是谁知道呢,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的,我老了,不能使你们有个完整的家啦……”
茜达的眼睛慢慢睁得圆圆的,她问道:
“难道就是因为他又娶了娜波你才伤心的吗?”
尼罗枯涩的眼睛望着空中,她说:
“我老了,有谁会娶一个老太婆呢?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女人总要为自己的痴情付出代价的,就像我一样,我不是付出了我的一切么?不过我还得感谢上天,我得到了三个世上最好的孩子,这是我的福气。你想想你会有什么呢?如果你决定要在这座小帐篷里等待,那么你得准备好付出代价,这就是我想说的。”
茜达慢慢说:“我知道。”
母亲的嘴唇已经闭上。她似乎不再想说什么,可是末了她又说:
“我的女儿,人有时付出代价是不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茜达倔犟地说:“我会有回报的。”
尼罗朝女儿点点头,她说:“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茜达故作轻松道:
“你的阿妈也是这么劝你的吗?她也是这么不放心的吗?”
“是啊!”尼罗笑了,“可我竟然没有听她的话,后来就太晚啦,我请喇嘛超度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她是不放心我呀,就像我现在不放心你们兄妹一样。”
茜达望着母亲,她看到操劳一生的母亲面色灰白,体态涣散,目光虚空,心里便隐隐地痛起来。她说:
“阿妈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
尼罗朝女儿的额头上靠过去,她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冰凉的吻印。
“好吧。去找那个女药人,她会帮助我。”尼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