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三一 勃朗宁手枪

三一 勃朗宁手枪

外乡人的骏马踏上了去月亮营地的路。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许多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云丹嘉措来到营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之夜,所不同的只是心境的略微改变而已。

云丹嘉措的步履不再有初来时那么轻捷。

这是他到来的第几天?他是不是耽搁得太久了?

他是有备而来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在来这里之前,他与同伴们有过盟约,有过至死不变的誓言,可是一到月亮营地的地盘,他发现一切都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座东西狭长的谷地,散乱的小镇,镇子中间的道路,达佤曲河,白杨树林,阿家大院,能蔽身的荒原,还有到处游走的闲狗,快乐酒馆……

一想到快乐酒馆,云丹嘉措便面露忧色,神情恍惚起来。是的,这不是他初来时想象过的。茜达的出现,使他千里而来的目的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他不能就此理出头绪。

茜达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可是茜达就那么耀眼地出现了。

茜达的出现竟然差点使他陷入一个无法挽救的僵局。他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姑娘相识,还和她呆那么久,唱了歌,喝了青稞美酒,更没想到姑娘的哥哥会赶来指责他……

被骏马带向大路的云丹嘉措在暗自吃惊,自己怎么会在那样一个酒馆里浪漫起来,仿佛是个无事可干的酒徒在任意恣肆地挥霍着随便就扔的感情,可是他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他为了什么而阻止着自己的感情呢?云丹嘉措自认为是一个男子应该担负的责任使他成了年届三十而仍未婚娶的单身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一直未遇上像茜达这样的姑娘。

他对她说过的,都是真心话,他从未对别的姑娘那么说过。

云丹嘉措苦恼地想,或许她不能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了。

大路在前,云丹嘉措的骏马一直把他带到大路岔口。他的同伴们正在这个岔口等着他。

“嗨!”躲在暗处的巴麻喊住了骑马飞奔的云丹嘉措。

云丹嘉措的马停下来后听到巴麻又说:“怎么,就一个人?”

云丹嘉措没好气道:“还要几个?”

巴麻在暗处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一听到云丹嘉措的声音就知道他的心境如何,现在看来不是说笑的时候。

另外的同伴们也早已等待得不耐烦了,他们的坐骑烦躁地蹬着大地,喷着马鼻。云丹嘉措的到来使大家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就要去完成他们此行的计划了。

可是巴麻却看出了云丹嘉措的不悦。

“大哥,刚才才宝还说你走差了呢。”巴麻故意找话说。

叫才宝的就是一直在打趣的那个汉子。他的火枪在夜光中闪着寒冷的光芒,那柄长长的腰刀更会使敌人一见就丧胆。

才宝从五、六个人后面钻出来,他说:

“老哥,喝一点吧,夜里冷呵。”

云丹嘉措看他一眼,才宝给他递着一个圆形壶,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云丹嘉措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不少,然后说:“我们这次来酒喝了不少,可是事情却没办成。”

巴麻道:“别烦心啦,事情总会有个了结。”

云丹嘉措说:“给我说说情况。”

巴麻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我们赶到兵团驻地后,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我们找遍了所有的帐篷,就是没有找见被俘的札西,被俘的人共有二十几个,他们会被藏到哪儿呢?我觉得情况不好,可能又有更糟的事情,等我们回撤的时候,被发现了,我们遇上了很强的火力,幸亏撤得及时。”

云丹嘉措沉吟道:“会出什么事呢?札西他们会不会出意外?”

巴麻看一眼头儿,小声说:“依我看,他们肯定已下了毒手,他们不会留活口的……”

才宝接口说:“怎么会呢?兵团不是还让我们付赎金的吗?”

“他们是一帮畜生,做事都是灭绝人性的!”云丹嘉措说。

众人沉默起来,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那位勇敢的札西死得有多惨。

巴麻说:“大哥,我们今晚回章代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云丹嘉措的坐骑打着转儿,他说:“我们凑不够赎金,兵团又有了进攻的理由,现在月亮营地人心涣散,没有人组织马队自卫,也是迟早不保,我看得把乔带走,他是章代部落未来的希望,我不能不管。你们今晚就离开,可以找阿·文布巴谈谈,或许他的马队还能联合,我们大家才能得救。”

才宝立刻说:“那怎么行?我得跟你去。”

巴麻制止了他。巴麻说:“那好,我们明早在谷地尽头的路口会合,我带弟兄们先走,大哥,你自己多保重。”

云丹嘉措点点头,他的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巴麻带弟兄们离开后,他这才朝大路东方飞奔。

天已经大亮。惯于早起的阿·吉却睡得很沉,她梦见一匹白马正跑在她的视野里,草原一片青绿,一面面缓坡在阳光下流淌着暖洋洋的线条,就像一幅幅写意的画卷铺展在眼前。时间仿佛是停滞的。那匹白马的跑速似乎也是跳跃着的,它跟随一个个光点跳跃,步伐轻盈而踏实。阿·吉看得见那匹马的马鬃银光闪闪,跳跃时略显出流动的波浪。它的黑眸朝着前方,那是它既定的方向吗?

蓦地,阿·吉从欣赏的姿态中清醒过来,她看到白马上骑着乔!

骑在白马上的乔是快乐的,他伏在马背上,喊着母亲,让她赞美自己的骑术。乔骑在没有备鞍的野马上,这在常人看来是危险的,可是阿·吉却由衷地赞美着乔,她甚至伸出双臂,鼓励乔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乔的骑术似乎是无师自通的,他在马上尽情发挥着才能,使得阿·吉颇为惊喜,她忽然听到自己说:“你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阿·吉说出这句话,猛地从梦中醒来。她见乔正坐在帐篷门口向外望,而帐篷的主人,那位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头儿正忙着将一壶茶坐到灶上,低下头去使劲吹火,随着一阵呛人的柴禾燃着的气味,壶中的茶水发出嗞嗞的响声。

阿·吉觉得头中很沉,那匹白马耀眼的光芒还依稀留在眼帘中。老头儿说:“要喝碗茶吗?”

“麻烦啦……”阿·吉接过碗,一口饮完,她焦渴的咽喉才觉得有了一些滋润。

乔忽然说:“阿妈,有客人来。”

帐篷里的两人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的男子打马而来,他从左边绕过一堆玛尼石,直走到帐篷前面。

“你就是乔了。”客人看见了帐篷门帘边站起身的乔。

乔紧紧抱着布袋子,眼睛里有些迷茫。阿·吉已轻轻将手放在儿子的后肩上,帮助他站得更好。

“乔,向你的叔叔问好。”阿·吉说。她听到乔问声好后,转身对老头儿说:“麻烦你啦,让我们单独谈谈好吗?”

老头儿似乎并不在意客人的到来,他看到年轻人朝自己取下帽子以示敬意后,便背好一个布包,里面放着锤子、刻刀和矿石颜料,说:“我早就要走的,我工作的时间到了。”

老头儿和客人擦肩而过。

客人把那顶宽檐礼帽从左手换到右手,说:“找到你真不容易。”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乔问。

“没有。”云丹嘉措说,“我只是想征得你母亲同意后,带你离开这里,当然,这是暂时的。”

阿·吉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轻微地点点头,抚着儿子肩膀的双手攥痛了乔,乔咬着下唇,没有吱声。

云丹嘉措就这样带着乔离开月亮营地。对乔来说,这和甲桑带他离开是不同的。

乔曾上百次地问过:“你要带我上哪儿?”

云丹嘉措总是不吱声。直到他们一踏上月亮营地之外的土地上,云丹嘉措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乔,你听好了,我也是姓章代的,我是你叔叔,你父亲的兄弟。”

乔没有回头看从后面抱着自己的叔叔。

黛色群山。黛色的大地和黛色的山谷。

乔的记忆里回溯起上次离开营地时的情景。那时是春天,从背后抱着自己的是甲桑,陪伴着他的是罗米和沙利。他是快乐的。

云丹嘉措等待着乔的回答,但是没等到。他在乔很小的时候常常逗他玩的,后来他云游各地,四海为家,家庭的气氛对他越来越淡泊,若不是这次章代部落有难,他恐怕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和乔待在一起了。

云丹嘉措的乘马熟练地在谷地里迂回前进,它越过土包或小溪时的那种敏捷,使乔一下子赞叹起来。

“它真是一匹好马,有点像罗米。”他说。

“是呵。”云丹嘉措不失时机道,“它是匹好马,章代部落的马都是好马,它们全部属于你,你会喜欢的。”

乔问:“我们是去章代吗?从前我去过那里。”

云丹嘉措说:“你是在章代出生的,如果你父亲在天有灵,他会帮助你记忆起所有的一切,你要记住,你出生在章代。你出生的时候大伙儿多高兴呀,你父亲和你祖父到章代山上去煨了桑,百灵鸟儿都飞来啦,山上的树就要绿了,你出生的时候是春天。”

乔转过身,看着云丹嘉措问道:“你是谁?”

云丹嘉措慎重地说“:我姓章代,我是你的叔叔,你父亲的兄弟。”

乔不再望着云丹嘉措,他喃喃道:“我是喜欢春天的……”

“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们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云丹嘉措又说。

乔,这个早熟的男孩,对于母亲将父亲的一切讳莫如深的态度一直甚为好奇,现在,有个突然带他上路的男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章代这个在阿家大院里被大家假装忘却的姓氏。

毋庸置疑,乔对这个姓氏是关注的,但他却假装出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走出谷地时,前面的道路渐渐开阔,但他们必须经过一个两面悬崖陡壁形成的狭窄地段,才能最后走出谷地。乔对此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因为他当时和甲桑只顾说话聊天了,并未注意到这段特殊地段的危险性。

他们刚刚走到狭窄的路口,只见三个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候在那里。其中一个人说:“章代·云丹嘉措,我们等了很久了,哈哈哈!”

云丹嘉措的骏马被突然出现的情况惊得立起了前蹄,咴叫起来。云丹嘉措已经看清楚挡在路口的人正是企图抢占章代部落的人。他们人多枪多,占据着有利地形,云丹嘉措暗忖如何应付才好。

云丹嘉措说:“今儿天气热,你们到谷地避暑么?”

“说的好。”三人中领头的说,“说的好,你站的那儿才是避暑的好地方,我看你上来,我们下去怎么样?”

云丹嘉措冷冷地说:“你们是否下来随你们的便,但我们没有上去的必要。”

那人重新大笑道:“我说的是你一个人,不是小孩。”

云丹嘉措说:“什么意思?”

“你走你的路吧,我们要这个孩子。”

云丹嘉措故意装做不在乎道:“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我们在这儿等了很多天了,晒太阳晒得够呛,但我们不会把他和别的孩子混同的,我们要的就是他。”

云丹嘉措说:“你们的头儿是不是喝醉酒没有交待清楚?”

“少费话!”另一人已经不耐烦了,他吼道:“走吧,我的章代小头人,我们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云丹嘉措轻松地笑道:“真有意思,他并不姓章代。”

乔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这时,他听见对面三个人中领头的问自己:“喂,小孩,你自己说说看,你不姓章代姓什么?”

乔沉默着,继而坚定地说:“我姓章代!”

那三人大笑起来,趁他们仰面大笑之时,云丹嘉措已经快速地抽出勃朗宁手枪,就在他朝那悬崖顶上大笑的人开枪时,他的手腕却中了一弹。原来,另有三人从后面包抄过来了。

那首领侮辱地用马鞭敲了敲云丹嘉措的头颅,恶狠狠地说:“留着你的命,去搬救兵吧,迟早你们全完蛋!”

云丹嘉措失去了武器,也失去了保护乔的能力,他只有看着六个大男人带走男孩。

乔从被架的马上,回过头朝云丹嘉措望了一眼,他说:

“叔叔快来救我……”

“别伤害他,求求你们!”章代·云丹嘉措的左手握着受伤的右腕子,绝望地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