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三十 魔水

三十 魔水

麦尔贡的帐篷扎在丹丹加罗山下,地处避风的凹地。因为职业的缘故,他一直远离营地,离群索居地生活着。自从他成为快乐酒馆的主顾后,一切都改变了,茜达对他的照顾和抚慰,使他以为那种孤寂、单调的生存方式将一去不返,未来是多么美好,与茜达在一起的日子将会很快到来。

因为有了茜达,他的生活规律有了很大改变,一般情况下,他有活干的时候,总是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他是月亮营地第一个早起的人,为此,亡人的亲属们总会多多少少给他点报酬,足够他傍晚时到快乐酒馆去喝上一杯。而傍晚便是他最愉快的时光了。他在酒馆度过的每个傍晚都非常痛快,只有这一次除外。

这是怎么回事?麦尔贡把一条羊毛手巾缠在耳朵上,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

失去耳朵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麦尔贡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失去生命之前先失去耳朵。当耳朵还在身体上的时候,他从不知道没有耳朵会意味着什么,可是现在耳朵不在了,他深深地感到痛楚,因为父母所赐的身体不再是完整的了。

麦尔贡是清洁的人,他从酒馆赶回帐篷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去脸颊上的黑色血痂,这令人耻辱的标志,使麦尔贡的精神世界一下子翻了个底朝天,他不敢相信他自认为是朋友的人们会乘人之危,把他摧残成这般模样。

他的面貌重新整洁起来,但是他的心情却如此沉重。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端起乳色的青稞美酒,掺上红茶,得意洋洋地站在茜达的对面,他们虽然有酒柜相隔,但在麦尔贡看来这距离的缩短只是迟早的事,他就是那样望着茜达的面庞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的。

可是这之后的事,麦尔贡却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是阿·文布巴那小子么?可是他似乎比自己醉得还快呀,在麦尔贡还没有饮下第一杯的时候,阿·文布巴早已经喝得站立不稳了,他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是第一个醉倒的人,对此他从不谦虚。

麦尔贡的记忆停留在那杯略呈红色的青稞美酒上。那魔水呵……它把自己高高举起,然后重重摔下……

就在麦尔贡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外面的看门犬叫开了。那是一只硕大的獒犬,就像一只牛犊子一样壮实,它愤怒起来会挣断麻绳粗的铁链的。

麦尔贡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看见帐篷门帘已经被掀开,进来的竟是夏布!

看到气势汹汹的夏布,麦尔贡结结巴巴道:

“我这里是不欢迎你这种客人的。”

未请自到的夏布并没有注意到麦尔贡的耳朵,他一屁股坐在灶台边,腰刀清脆地碰响了铁勺子。

他说:“你的老婆都要叫人拐跑了,你还在这逞什么能?”

“什么什么?”麦尔贡大吃一惊,他包着头部的羊毛手巾一下子就滑落到肩上。

夏布这才看见麦尔贡失去耳朵的怪模样。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对麦尔贡本身是没有兴趣追问的,不管麦尔贡失去了耳朵,还是失去了别的,对夏布来说都是一样没有价值的。

麦尔贡忙手忙脚地重新缠好手巾,一边问:“你说的是茜达么?她怎么啦?”

“除了那个傻妞,你还有别人吗?”夏布嘲笑道。

麦尔贡立刻说:“当然没有,我对茜达一向忠实,不信可以去问她。我说呢,原来你是来找碴的呀……”

“行啦。”夏布不耐烦道,“我并不是来和你讨论忠实的。茜达看上了一个外乡人,我估计她会跟着他离开营地的……我不知道那人从哪里来……”

麦尔贡立刻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夏布的到来本身就说明这件事情的非同小可,他心里清楚茜达对夏布来说更重要,夏布看重她胜于一切。

“怎么会呢,她跟我已经订过婚约的呀……”

麦尔贡自言自语说着,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仔细一看,竟是他早些时候送给茜达的定情礼物,一枚镶着红色珊瑚的银戒。

夏布也看到了麦尔贡手上的戒指。两人面面相觑,长久以来的敌对,似乎在这一刻暂时化作乌有,他们成了临时的朋友。

“不行,我得去找她说清楚。”麦尔贡果断地说。

夏布虽然于无奈中来找麦尔贡,但他心里非常明白茜达是不会随便回心转意的,她是个外表温驯但内心坚定的女子,她的决定从来都是自己做出的。

夏布说:“快去找她吧,不过我看是没用的……”

两人立即起身,赶向营地里。夏布远远就看到自家院中没有灯光,难道她睡了么?夏布心里是不踏实的,她睡了最好,暂时不去打扰她,自己和麦尔贡在明天一早还能劝劝她。

可是夏布很快发现事与愿违,家中空空如也,擦亮油灯看看,竟发现茜达不在屋里!夏布暗暗吃惊之余,看到甲桑大哥也回来过了,回来是带走了他的行囊,他又出发了么?他又去了哪里?

夏布顾不得哥哥了,他办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是茜达却是需要找回来的。夏布拽起麦尔贡出了院子,说:“茜达一定是走了,她的柜子空了,衣服拿走了,她一定去找那外乡人啦,他的帐篷扎在哪里?肯定在镇子附近,看来他们早就约好啦,我怎么没想到呢?”

出了院门的麦尔贡忽然说:

“我这副模样怎么见她呢?我总不能这样包着耳朵呀!”

夏布气呼呼地说:

“我看你把嘴巴包起来才好!”

两人终于找到外乡人扎在野外的帐篷,里面亮着灯,茜达果然在这里。

茜达已将这座简易帐篷拾掇得像个小家一样干净清爽。她自己坐在帐篷里侧,油灯下那端庄秀丽的模样仿佛一尊女神。

夏布见到她后,将麦尔贡一把推到前面。麦尔贡没想到夏布会来这一手,可是茜达终归是自己的未婚妻呀,他把戒指退下,伸给茜达。

“这是你的,麦尔贡,我把它还给你了,它又是你的了。”

茜达不动声色地说。

麦尔贡立刻明白了,但他在气馁之余,仍忘不了说:

“我为你成了这般模样,真叫人难为情呵……”

茜达看到了他的难堪,这个时刻总要到来。她说: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糟,但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了。”

“行啦!”夏布发现找来麦尔贡完全是个错误,他说,“你没有必要再做这种荒唐的解释,快跟我们离开这儿吧。”

茜达抬起眼睛。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正视着自己的哥哥。

“我不再离开这儿了,这你知道。”

她这样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夏布吃惊地发现茜达已经戴上了妇人才佩戴的辫套,那辫套虽然简陋,没有什么宝石装饰,但戴在茜达的头辫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朴素之美。

“是谁给你上的头?!”夏布绝望地问道。

茜达平静地回答:“是我自己。哥哥,这辫套是阿妈留给我的,我戴着不好看吗?”

夏布几乎也在同时认出了这副辫套,他喃喃道:

“天呵,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一转身疾速地离开了帐篷。麦尔贡望望茜达,也跟着夏布离开了她。

两个年轻的男子一路跌宕而行。像贪酒的两个醉汉,深夜才匆匆往家赶的浪荡鬼。

在他们到达营地之前首先看到了一顶帐篷,这是他们来之前没有遇到的。麦尔贡说:“谁会在半夜扎帐篷呢?”

夏布望着帐篷,不置可否。

麦尔贡又说:“进去喝一杯怎么样?”

夏布答道:“当然好,我要喝个一醉方休……”

两人说着进入了门口既没有乘马也没有看帐犬的帐篷。

一位长发披肩、面目可怖的妇人坐在火灶边,灶膛上的铁锅里煮着什么东西,正在发出汩汩的蒸汽与泡沫。那妇人掀起眼睛,紧紧盯着进门的年轻人说:“欢迎你们,半夜到来的客人。”

妇人的长相与装饰先把夏布和麦尔贡吓了一跳,他们停在帐门,不知该不该进去。

“进来吧,你们要爱情吗?我帮你们找回来……”

夏布和麦尔贡吓得落荒而逃。

一直到蹚过达佤曲河,清凉的河水拍打着双腿时,夏布和麦尔贡才清醒过来。麦尔贡懊丧地自言自语道:“我们这是干什么呀?”

“回去是没什么意思。”夏布说。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的眼睛忽然盯住对方,眼神中放射出同一种希望,他俩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音:“去找文布巴!”

两人的步伐迅疾改变了方向,那步幅也达到空前的一致。夏布说:“虽然他是个坏种,但年轻人在一起,总畅快些!”

麦尔贡连连点头称是。